47-6
章陵的刘姓宗室听说刘秀回来,无不张灯结彩,远道来迎。刘秀见到宗亲故旧也十分开心,看着眼前景致,熟悉依旧,连白水河的水气蒸腾也一如从前,清婉袅娜,如烟如雾。
刘秀令人置办宴席款待乡亲,大家饮酒为欢,闲聊当年旧事,喜乐如前。刘秀又将皇子们叫来,让他们以后辈礼仪拜见宗室年长者,宗室老人无不又是荣耀又是激动,刘家宗室的婶娘们更是絮絮不停,喝到高兴时,拉住刘秀的手道:“文叔年少时,谨慎守信,与人从来没有心眼,我们都没想到,你那么和气柔顺,居然能打下江山。”
刘秀大笑,“婶娘们有所不知啊,大家都以为耍心眼拼蛮劲才是制胜之道,哪知道诚实宽柔才是王道。我现在治理天下,也是这个柔道之法。”
“柔道之法?好!好!这个法子好。”
“以柔克刚。”
老翁老妇们都跟着叫好。
“文叔啊,那能不能再给我们这里免几年赋税徭役啊?”
刘秀哈哈一笑,没想到这些婶娘们还如当年一样精于算计,“现在天下困顿,朝廷也不容易,以前免过赋税徭役,哪里还能再望减免呢。”
“以前我们是不敢奢望,现在不是你回来了吗?”
刘秀笑道:“我虽然是天子,但国家运转需要天下赋税,而且每年朝廷都要专门赡养那些没有家室无依无靠的人。如果无灾无难,朝廷不能随便免去赋税徭役。”
“文叔现在是皇上了,别舍不得给家乡一点好处啊?”
刘秀道:“我不是不想照顾家乡,天下哪里不需要照顾呢,前些年,我去南顿县,那里的父老乡亲也乞求能免赋税十年,那是先父工作多年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你们说我能怎么办呢?”
“听说那里已经免了多年了。”
“免过几年,后来也只是又延长一年。”
“那也给我们再免去几年也行啊。”
“这样吧,赋税徭役照旧,我给大家一些赏赐,凡是家有困难的,再补贴一些。”
众人皆大欢喜。
忽有人道:“文叔,元伯的事是不是处理太重了?”
刘秀叹道:“你们听说过前大司徒欧阳歙吗?”
欧阳歙被处死,天下尽知,大家一下都不说话了。
“元伯最近怎样?”在刘秀心中,不会忘掉任何一个有功于国的人。
“现在他只是自己种地,闭门思过,不与人往来。”
“那就好,常思己过,必有后福。”
47-7
刘秀去见刘隆时,刘隆正在田地中劳作。
刘秀令卫兵远远候着,一个人独自过去。对于这些田地,刘秀再熟悉不过了。此时,麦苗丰茂,野草繁杂,只见刘隆拨开麦苗,正细细找寻混杂其间的稗子,完全没有注意不远处有人在默默看着他。
过了一阵,刘秀忽然喊道:“元伯,故人来看你了。”
刘隆直起身子,转头看过来,认出是刘秀。刘隆身子一颤,向着刘秀跑了几步,伏地跪倒,“陛下。”
刘秀过去扶起刘隆。
刘隆伏地不起,再拜道:“刘隆愧对陛下,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陛下。”声音哽咽,言辞恳切。
刘秀道:“你之功劳,我自知之,你之过错,你当知之。”不管怎样,在刘秀心中,刘隆还是曾经征杀四方的英雄。
“刘隆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刘秀叹了一口气,“身为征战天下的功臣,却要向朝廷谢不杀之恩,岂不让你我各自惭愧。”
刘隆羞愧满脸。
“好生保重,希望你还能有为国立功的时候。”
刘秀对刘隆安慰勉励一番,这才离去。
刘隆看着刘秀远去的身影,愧疚满怀,潸然泪下。
47-8
章陵的山水人情慰藉了刘秀的思乡之情,乡关故园还是留在岁月中的山花烂漫,宗室乡亲还如记忆中的亲切温暖,人生总能如此,该是多么幸福美满。可惜,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人生,它容有失落,就容有希望,它装有幸福,就少不了烦恼。
回到京城,乡音犹在,烦事已来。小皇子刘衡突然得病,太医们多方治疗,也终究没有能挽救刘衡的生命。
最让刘秀烦恼的还不是刘衡之死,而是郭圣通难以理喻的心。刘衡是阴丽华第四个儿子,因为年纪小,没有跟随刘秀一起巡行,而是留在京城。刘秀并没有责怪郭圣通照顾不周,但郭圣通对刘衡之死流露出的幸灾乐祸和无端抱怨,让刘秀耿耿于怀,也让郭圣通和刘秀的距离越来越远,只是繁琐的政务让刘秀没有时间去思忖两个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47-9
建武十七年(公元40年)七月,皖城人李广利用巫术蛊惑人心,聚众作乱,而后击败官兵,占据皖城。刘秀派遣虎贲中郎将马援、骠骑将军段志率领朝廷大军前往征讨。
对于这样的安排,刘彊不解,向刘秀请教:“此前全国多处郡县盗匪四起,父皇不以为意,现在不过只是皖城一处有变,父皇为何如此重视呢?”
对于关乎国家用兵施政的问题,刘秀向来非常耐心,“凡作决策,都要看原因与目的,不知因果而妄定决策,往往会事与愿违,抓住因果,就一定能药到病除。”
“那两次决策有什么异同呢?”
“这两次决策虽然不同,但其中的道理却是一样的。作为治理天下的根本是要得民心,凡是有违民心、影响民心的事,都务必重视,以此为根本来制定决策,就能减少失误。决策可以多种多样,但根本却不能动摇。前次因为度田而引起盗匪四起,豪强作乱,虽然他们看似气势很大,但并不得民心,所以他们不可能有什么作为。而此次妖人李广叛乱,气势并不大,但他利用谣言惑众,容易煽动民心,所以必须立刻重视。”
刘彊恍然大悟。
刘秀却不知是应当为太子的勤奋好学而欣慰还是当为太子悟性不足而担心?
47-10
南征的兵马刚刚出发,又迎来北方使者。卢芳派人到京城,一面向刘秀谢恩,一面向朝廷请求选送公主与匈奴和亲。
自从高祖刘邦向匈奴送公主和亲以来,匈奴每与汉朝廷表示亲近便是求娶公主,表示对抗便是掳掠边境。
刘秀自立国以来,虽然在治国上偃兵修文,但从来没有放松过边防的军备,尤其重视北方边境的防备与军事。刘秀早就想明白了对匈奴的战略,向匈奴妥协绝非刘秀所为,抢夺匈奴也非刘秀所愿,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中原完全不同,朝廷完全没有必要劳命伤财花大力气去进攻匈奴。刘秀希望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好的结果,抵御游牧部落,绝不是追击,更不是歼灭,而是加强国力,以逸待劳,长期固守,不妥协,不扩张。
刘秀请朝臣们商议和亲之事,又独召臧宫询问。
臧宫对刘秀道:“匈奴与大汉终不是同族,哪里是和亲能解决的,臣愿率五千骑兵扫除敌患。”
刘秀笑道:“没法跟你讨论敌情,你是常胜将军,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匈奴虽非我同族,但也不必非为死敌。”
刘秀没有同意臧宫的建议。
郭圣通听说刘秀让朝臣们议论关于公主和亲之事,心中不安。刘秀有五个女儿,舞阴长公主是阴丽华所生,不久前与陵乡侯梁统的儿子梁松完婚,二公主涅阳公主也是阴丽华所生,已许配窦融家的子弟窦固。若说公主和亲,现在合适的就只有馆陶公主刘红夫了,馆陶公主是郭圣通唯一的女儿。
想到馆陶公主可能远嫁匈奴,郭圣通就血往上涌,心情激动。
爱就像零度边缘的水,多一点温暖便温润如水,少一点温暖便寒冷如冰。爱能让善解的心变得高贵,也能让狭隘的心变得庸俗。爱让阴丽华从一个平凡小女子成为内心充满纯净温暖的高贵女人,却让郭圣通从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的皇后变成气度狭隘心思敏感的平常女子。
当初舞阴长公主和涅阳公主到了适嫁年龄,刘秀对驸马人选反复斟酌。梁松和窦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杰出青年,不仅出生世家,而且才貌出众,梁统和窦融都是很有声望的朝臣,深得刘秀之心。饶是这样,刘秀还反复推敲,不肯轻易点头,而今到自己的女儿了,竟如此草率。郭圣通越想越气,自己被刘秀冷落多年,也就忍了,可女儿凭什么就该被他冷落,她也是他的孩子,更是自己唯一的女儿。
郭圣通被自己心中的念想激怒,直奔刘秀的御书房。
刘秀正在房中阅览奏章,忽见郭圣通怒气冲冲进来,顿觉心烦,近来郭圣通总是动辄抱怨,似乎对天下人都有仇怨,这让刘秀很是不满。刘秀几次劝慰郭圣通要胸怀宽广,反让郭圣通说是因为自己对她不够宽厚。刘秀无言以对,只得尽量减少面对她。
刘秀邹着眉道:“皇后有什么事?”
“陛下,你安的什么心?”
“怎么啦?”刘秀一脸茫然。
“陛下想把馆陶公主嫁给匈奴人!”
刘秀大吃一惊,“谁说的。”
“谁说的?”郭圣通冷笑一声。
郭圣通的冷笑声让刘秀顿生反感。刘秀严厉喝道:“到底是谁说的!”
“朝臣们在商议,你还能不知道?”
“知道什么?”刘秀怒气上升,实在不明白郭圣通的念头从何而起,“朕让朝臣们商议对于匈奴的和亲请求如何应对,怎么扯到馆陶公主身上了。”
郭圣通也糊涂了,自己怎么就扯到馆陶公主身上了。郭圣通觉得似乎得到过提示,但究竟怎么回事,郭圣通已全然不知,她已经完全被自己心中的念想与怨愤所淹没了。
刘秀气恼道:“真是岂有此理。”
郭圣通突然想起什么,怒道:“别以为你没说我就不知道,现在能嫁的只有馆陶公主。”
刘秀不耐烦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就知道你现在对我不耐烦了,你对我怎样,我不在乎,但你不能出卖你的女儿呀!”
刘秀吃惊地看着郭圣通。
郭圣通犹不解恨,又道:“阴贵人的孩子淘气霸道,陛下却纵容无度,我的孩子谨慎孝顺,你却严厉凶狠……”
刘秀厉声喝道:“够了,你还嫌我现在的事不够多吗?”刘秀实在不敢相信郭圣通竟然不明白自己何以严厉要求太子刘彊,更不敢相信嫉恨会让郭圣通失去了理性。
郭圣通吓了一跳,委屈地看着刘秀,不敢再说什么,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无声地哭了起来。
刘秀看郭圣通嘤嘤哭泣,又是厌烦又是怜惜,叹道:“你又何苦如此。”
郭圣通止住泪,恼怒地看着刘秀道:“我何苦如此?都是因为陛下如此对我,自从她来后,陛下就从没有对我好过。”
“我何尝待你不好?这又关丽华何事?”
“是不关她的事,那我们为什么不如从前了,我有什么错?”郭圣通伤心欲绝。
“都没有错,你不要胡乱猜想,更不要猜忌她,丽华心地善良,品行端庄……”
“我品行就不好吗?”
刘秀哭笑不得,“朕没有说你品行不好,朕立你为皇后就是看你品行出众,你母仪天下,自当善待他人,否则将来如何能善待诸皇子们。”
“让我善待别人?谁善待我?你们没有善待我的孩子,什么要我善待别人的孩子?老天爷只有公道……”
刘秀一掌拍在案几上,怒不可遏,“你太过分了,这是皇后该说的话吗?”
郭圣通失去理智一般,“哼”了一声,哭声道:“女儿都保不住,算什么皇后?你们在乎皇后的名分,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公正公平,只要你心中无愧。”
“我有什么愧!好,你不在乎,我在乎!”刘秀吼着嗓子,“你回去,以后不许再来这里!”
郭圣通看着刘秀一脸愤怒,心中一激灵,十分懊悔方才的话,不敢再说什么,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