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刘玄走出后宫去找刘赐,转了一圈,不见刘赐,心中怅然。呆立一阵,刘玄实在不知去往哪儿,忽见墙角一方条石,青白相接,灰尘蒙面,石条边缘已有破损,石条上隐隐约约刻有字句。刘玄一惊,如此惹眼,怎么从来没看见。刘玄走过去蹲到条石边上,轻轻拂去石上尘土,果然有文字。刘玄兴致大起,一边擦拭一边读诵“兮…朱…雀…翔…天…玄…武…生…渊……”擦拭一阵,刘玄忽觉兴味索然,站起身一边拍拍手上的灰尘一边信步而行。不一会竟转到了朝堂,发现大臣们都在,赵萌也在,正在议事。
群臣忽然见到刘玄出现,很是诧异,忙拜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玄见群臣对自己还是如往常一般,心中踏实了很多。刘玄心想,他们都以为我天天只知道玩乐,其实我何尝不关心天下安危。
刘秀平定河北令更始群臣震惊,令群臣震惊的何止是刘秀,天下已经出现了很多变民集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割据势力出现,还有人在传说赤眉军要往西来争夺长安,这些无不让朝中大臣们惶恐不安。刘玄不问朝政,让大家已经寒心,而权臣各行其是,更让众人离心。大家忽然见到刘玄来朝,心中竟升起一丝希望,国势渐弱,难道他会一改前非重振朝纲?
刘玄对众人道:“各位爱卿,今日朕来,是有要事商量。”
群臣惊讶。
李松道:“陛下请讲。”
刘玄道:“各位爱卿,听说武信侯在河北已经平定了反贼王朗。”
“恭喜陛下。”绿林好汉们进入长安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会了恭顺逢迎的本事。
刘玄苦恼道:“也没什么可恭喜的,现在武信侯拥兵十万,我们怎么办呢?”
有人报:“梁王刘永已经自据睢阳,还控制了周围的郡县,恐怕也要早点处理,否则等他坐大就麻烦了。”
又有人报:“陛下,公孙述已在成都自称为王,也当平定。”
公孙述字子阳,扶风茂陵人。汉哀帝时,因为父亲公孙仁在朝中作官而被授以郎官。后来公孙仁任河南都尉,朝廷选拔公孙述为甘肃清水县县令。公孙仁担心公孙述太年轻,不能处理好衙门事务,便派自己的门下掾跟着公孙述,协助他处理事务。不到一个月,门下掾就回去了,报告公孙仁说,公孙述天生就是作官的料,谁也没他精明。后来太守因为公孙述能力出众,提拔他兼管五类事务,结果每一类都管理得非常好,政事修明,奸盗不发,郡县的人都赞叹他有天赋的才能。到了王莽时期,公孙述被任命为蜀郡太守。
刘玄称帝时,各地英雄豪杰纷纷据城响应。当时南阳人宗成自称“虎牙将军”占据汉中。公孙述派人去迎接宗成以响应光复汉室。宗成到成都后,横征暴敛,让公孙述和当地百姓大失所望。公孙述便召集郡县豪杰说:“天下人本来是苦于新朝的苛政,才思念汉室,一听汉将军到来,无不奔走相迎。但迎来后却让百姓无辜遭难,房屋被毁,妇女受辱,这哪里还是汉室义兵,完全就是盗贼所为。我想我们应该保全我们的郡县,以等待真正的英明天子出现。如果大家愿意戮力同心,就请留下来,不愿意的可以自行其便。”豪杰们都愿意相随,于是公孙述让人诈称是从东方来的汉朝使者,授自己辅汉将军、蜀郡太守兼益州牧的印绶。然后公孙述组织精兵千余人,攻取成都。宗成的部将垣副杀了宗成,带着兵马归降了公孙述,于是公孙述占据了益州。
刘玄定都长安时派人去招降公孙述。公孙述没有理会,而今自立为王了。
在刘玄眼里,这些都不重要。对于刘永,刘玄只见过一面,就是刘永到洛阳受封梁王时的相见,刘玄早已没有印象。对于公孙述,刘玄没有见过。对于没有印象的东西,刘玄从来都不在乎,更不要说其他传闻中的变民。但对于刘秀,刘玄从小相熟,知道他贤德过人,重要的是刘縯是被自己所杀,这是刘玄一想起来就发怵的一块心病。
时间可以抹平无数伤痕,但永远不会抹去罪恶的印记与愧歉之心,即使时光把往昔变得遥远,一夕风雨又会把恩怨罪孽变得清晰。
时间没有治好刘玄的心病,刘秀手握重兵反而让刘玄日夜难寝。还有樊崇,想起他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就让刘玄不寒而栗,樊崇也就罢了,反正他还没到长安,但刘秀是必须要面对的。
刘玄只觉心中迷乱,后悔来到朝堂。还有人要奏报情况,刘玄一摆手,不耐烦道:“别尽说那么多扫兴无用的事,就说说武信侯的事,该怎么处理,他是咱们派出去的人,现在怎么办。”
李松道:“要不就让他镇守河北?正好现在河北变民很多。”
申屠建道:“哪岂不是让他拥兵自重?”
张卯大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一直在河北不就行了。”
张卯声音响亮,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却无人应声。
忽听赵萌道:“让他独据一方,那还成什么天下了?”
刘玄见其他人都不说话,兀自叹道:“他要是在河北发展大了,以后更难控制。让他回长安,他手上的军队又当如何处理?”
赵萌嘿嘿一笑,“陛下多虑了,他刘秀也是朝廷的大臣,现在河北平定了,朝廷自当收整军队。”
众人一听赵萌说话,面面相觑,无人接话。没有兵权的大臣们都怕赵萌,有兵权的将领们又不屑和他说话,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刘玄。
刘玄道:“现在拥有兵马的将领谁把兵权交出来过?”众人没有想到刘玄整天浑浑噩噩,居然能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清楚。人人心里都明白,当初刘縯死后刘秀过得什么日子,现在有了兵权绝对不会交出来,何况这是他在河北凭着自己的生死努力才拥有的,怎么会轻易交出呢。没有人愿意去面对这个问题,尤其是赵萌一说话,大家连关心的兴趣都没有了,刘秀交不交兵权似乎本来与自己也没有多大关系。
赵萌道:“他虽然有心不想交出兵权,难道他现在就敢与朝廷对抗?”
刘玄心中一紧,他最怕的就是有人说刘秀与朝廷对抗。听赵萌说起,刘玄更觉反感,“如果他真对抗了怎么办?谁能平定他?”
赵萌见大家都暗自在笑,心中有气,却也无可奈何。赵萌早年也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对所谓天下英雄向来不放眼里,又从来没有和刘秀打过交道,所以实在不明白众人说起刘秀为何总是心生畏惧。
刘玄见大家都不说话,明白大家不想与赵萌说话,便只好挥挥手准备退朝。但众人没有散,都在等赵萌说话,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由赵萌来宣布退朝,心中虽然讨厌他,但也不愿得罪他。
赵萌对刘玄今日的反常深感不安,心中盘算无论如何也要制服他才是。赵萌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倒有一个主意。”
说话人是隗嚣,当初进入长安,隗嚣是第一个接刘玄下诏后就到长安听命的割据势力。当时隗嚣在陇右已经据有了十万之众,而且还修了高祖庙,与人盟誓效忠汉室。这让刘玄很感动。隗嚣到长安后被封为右将军,隗嚣一向行事低调,鲜有奏议。刘玄听刘赐说隗嚣为人忠义,又有见识,现在听他说话,心中大喜。
刘玄正襟危坐,问道:“右将军有什么好主意?”
隗嚣道:“臣以为,武信侯平定河北,是国家功臣,陛下应将他召回朝廷,大加封赏,再委以重任,既不负他对朝廷之功德,又不失朝廷对他之恩义。只要他回到朝中,让他得到好处,他手上的兵力就可以灵活处置,到时两相安好,皆大欢喜。”
刘玄喜笑颜开,对啊,刚才就只想着他对朝廷的威胁,只想着如何对付他了,就没想让刘秀得到好处……
忽听张卯道:“右将军这话也不对,让刘秀守在河北不是挺好的吗?回朝廷来有什么好?现在天下没有安定,哪有什么重赏给他?他在河北,不浪费朝廷封赏,让他自给自足,大家相安无事,这才是皆大欢喜的事。”张卯当年参与构陷刘縯,对刘秀心存忌惮,不愿他回到长安,只希望彼此离得越远越好。
“淮阳王说得有理。”赵萌接过张卯的话,“武信侯立了大功,理应封赏,但一封赏就要浪费朝廷财物,万一他不满意,岂不是适得其反。还不如让他留在河北,正是两全其美。”赵萌骨子里也不希望与有能力的人同在朝中。
廖湛不屑道:“只怕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他要不满意,他在河北也会不满意。”廖湛与张卯是一路货色,缺少头脑却极度自私自利。
隗嚣的想法是先用功利将刘秀召回朝廷,只要他回来了,一切就容易解决了。隗嚣见他们心中只有一己之私,早已后悔不该多言,毕竟朝中还有不少与刘秀交好的人。趁着大家争论不休,隗嚣悄悄退下。
一个组织不怕各有所图,只要能融合各自所需,一样能够强大无比,怕就怕所有人唯利是图还自以为是。更始政权的不幸正是因为聚合了一群乌合之众。众人的议论让刘玄听得越发混乱,也不想再听,不悦道:“算了,咱们改日再议吧。”
赵萌也想着自己的心事,便草草宣布退朝。
17-5
刘玄下朝后,犹自不安。方才朝廷上乱哄哄一团,没有听完隗嚣的想法,现在想来,似乎只有他说的有点意义,于是让人请来隗嚣细相询问。
隗嚣进去时,刘玄正与李松说话,刘玄时不时叹息一声。李松没有应话,只是偶尔点点头。隗嚣知道李松是李轶的兄弟,李轶参与害死刘縯,李松对刘秀肯定也满是担心。
隗嚣见殿中并无他人,见过刘玄后便直言道:“我知道陛下担心武信侯,怕他有谋反之心。”
刘玄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武信侯是国家功臣,但刘縯被杀,只怕刘秀怀恨在心,所以朕不希望他掌有兵马。”
隗嚣暗自寻思,刘秀不掌兵能让刘玄放心,但若手无兵权的刘秀又怎么能对刘玄放心呢。但隗嚣不能对刘玄讲明,只淡然道:“武信侯是刘家宗室,又有大功于朝廷,只要陛下给他足够封赏,他自然会感念陛下的恩德而忠于朝廷。”
刘玄深以为然,在他心中,还愿意刘秀是忠厚如初的刘文叔,忙问道:“爱卿觉得怎样封赏能让他安心呢?”
隗嚣道:“以武信侯之功足可封王,人如果位及王公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隗嚣这话是说刘秀,其实也是在说自己,自己放弃了割据陇右之地到长安,原本是希望像绿林将领们一样得有一个王侯将相的功名。到了长安,隗嚣才发现朝廷混乱,刘玄根本无力整治朝纲,完全由了赵萌一手把持,自己别说王侯将相的功名,连指挥一支兵马的权利都没有了,甚至原来追随的人也逐渐离开,终日还有人监视。隗嚣早已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军师方望的话,可惜再也没法回到从前。
刘玄当然不吝惜封王,反正又不消耗他刘玄口袋里一分钱,朝廷也不在乎多刘秀这一个封王,只要能保住长安的稳定就好。现在就是樊崇愿归降,刘玄也愿意给他封王。
刘玄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冷笑,进来一人,却是赵萌。赵萌冷笑道:“右将军说得轻松,封王哪里能这么随意?”
隗嚣吓了一跳,忙向赵萌作揖,满脸堆笑道:“丞相说得对,我一直在凉州,原本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见皇上担心便胡乱出主意了,请丞相见谅。”
赵萌见隗嚣一脸谦卑,心中满意,点头道:“我方才也仔细思量了一番,对刘秀封王倒也不失为好主意,只要能稳住他,封什么都没有关系。”赵萌向来行事机敏,善于察言观色,一下就明白了隗嚣的主意。
隗嚣附和赵萌嘿嘿笑了两声,赵萌没有理会。刘玄似乎也开了窍,忙道:“那就赶紧派人请武信侯回长安吧。”
赵萌笑道:“封王的事派人去办就行,倒是还有一件麻烦事。”说完阴笑着看了看隗嚣。
隗嚣看他笑意不善,心中一惊,自己一向谨慎,办事从来不敢有什么差错,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赵萌手中?
刘玄问道:“什么事?”
赵萌问隗嚣道:“方望也是陇右人吧?”
“方望是臣以前的朋友。”隗嚣狭长的眼睛平静而温和,头脑却在飞速地运转,一定是方望出了什么事,“当初我要他同往长安归附朝廷,他始终不肯。我担心他存有野心,便与他决裂了,后来便不知他的去向了。”
赵萌对隗嚣的回答还算满意,点头道:“如今那方望与安陵太守弓林劫持了定安公。”定安公是王莽所立的汉室最后一位皇太子刘婴。刘婴被立为太子时只有两岁,还没有成为皇帝便遭王莽篡位,被封为定安公。
隗嚣暗暗出了一口气,幸好自己与方望已经没有了瓜葛。隗嚣恨恨道:“这方望果然是狼子野心。”
赵萌道:“这事还须右将军协助平定。”
“好,只要能为朝廷平定反贼,隗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萌道:“右将军果然是朝廷忠臣。回头我再找你商议如何平定之事,我现在有要事和皇上商议。”说完又看了看李松。
李松和隗嚣忙告辞出去。
等两人出去后,赵萌平静地看着刘玄道:“陛下,现在是多事之秋,如果有什么想法,臣愿为陛下分担。”
现在刘秀的问题也算处理了,刘玄不安的心稍有释然,方才凝聚起来的勇气又在赵萌平静的杀气中烟消云散。刘玄又回到了唯唯诺诺的状态,“我也没什么想法,宫中之事就烦劳爱卿裁决就是。”与赵萌单独相处,刘玄从来不敢自称为“朕”。
赵萌笑道:“我理解陛下担心有人谋反,影响陛下的皇位。我把女儿都托付给了陛下,我能不为陛下的未来着想吗?”
刘玄心中烦闷,知道赵萌一心是想牢牢控制自己,要不是皇后是他女儿,或者哪怕自己手上有点兵权,自己何至于此。当初希望借赵萌来对抗绿林军,哪知反弄得自己被人左右。
赵萌见刘玄不说话,知道他心有不甘,便叹道:“如今天下混乱,未来谁能最终一统天下还不好说,咱们终究死在哪里也不知道。”
刘玄惊得合不拢嘴,也不禁心生伤感,不安道:“爱卿何出此言?”
赵萌道:“如今刚刚平定了一个王朗,天下还会有多少王朗?睢阳的刘永、山东的樊崇、益州的公孙述,都已经割据一方,就差独立称帝了。还有武信侯刘秀和现在被劫走的定安公,谁没有资格称帝呢?只怕他们称帝,天下响应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玄听得心惊肉跳,赵萌的话千真万确,比自己有资格有能力作天子的大有人在,只怕自己是最不济的那一个。刘玄无奈地看着赵萌,有气无力道:“爱卿所言极是,只是如今我不小心坐在这个位置上了,也只能挨到哪天是哪天了。”
赵萌阴笑道:“陛下也不必担心,虽然天下枭雄不少,但真命天子只能一个,我不效命陛下还能效命谁呢?”
刘玄战战兢兢,满怀感激。
赵萌又道:“承蒙天恩,使我侥幸手有重兵,还笼络了一帮将领,我支持谁谁就能成为真命天子。但我已是陛下之臣,岂能再有二心。自古明君与忠臣相扶相惜才能成就大业。陛下是明君,我就自会是忠臣。我只希望你我能够君臣同心,彼此忠信无疑,我们就能保有江山。”
刘玄喜道:“好,好,好,爱卿就是我的忠臣,朝中事,但凭爱卿决断。”
赵萌要的就是刘玄全心将朝政委任于己,便对刘玄道:“天子之事,自有天命,岂是凡人能去奢想的,陛下何必担心。但人生欢乐,却有时日,一旦华年不再,就再难拥有。纵然贵为天子,也不能让时光重现,陛下好好珍惜现在的欢乐时光吧。”
刘玄连连点头,赵萌的话正合己意,两人各得其所,俱是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