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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之后,刘秀回到御书房,想着如今人口骤减和百姓穷困的状态,心中难以平静。自建武六年,刘秀已经要求各郡县对百姓的田租税赋减为三十税一,这是高祖立汉以来的最低水平,又一直采取各种办法鼓励生产,保证百姓的生活,但国家的人口和百姓的生活依然处在很低的状态。
沉思之间,忽见郭圣通进来。
刘秀一愣,暗想自己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她了,心觉歉意,温言道:“通儿,最近繁忙,一直也没时间去看你。”
郭圣通淡淡一笑,“我不过一个无聊女子,哪里敢耽误陛下的宝贵时间,今日来也实是因为有事给陛下报告,否则也断不敢来打扰。”
刘秀理解郭圣通心中的怨气,笑道:“什么事?”
“臣妾想回真定住一段时间。”
“好啊,是该常回去看看。”
“我倒不是想回去看看,只是想与其在京师浪费粮食还不如回家乡看看父老乡亲。”
“……”
“我想如果况儿无事,也想让他一起回去。”
“好,让他陪着你,我也放心一些。”
“陛下多日不知臣妾死活,也不曾担心,这会倒有担心了?况儿陪不陪原本也不重要,只是想他在陛下身边,剩饭剩菜都轮不上,还不如让他回真定吃几天安心饭。”
刘秀这才明白郭圣通的怨气,不禁心中不悦,“这次宴会是专为功臣们所设,朝中大臣均未参加。”
“阴家的人能参加,为何郭家的人就不能参加了?这么多年况儿对国家就没有一点功劳吗?”
“阴识原本也是不愿参加的,朕念他起事时便已举家参与,又多次参加征战,实是有功之臣。”
“况儿在河北就跟随您,这么多年,就没有半分功劳吗?阴识就为陛下攻城拔寨了吗?”
“阴识早年就建立了军功,况儿还小,将来还有机会。”
“天下都定了,该封赏的也已经封赏了,还说什么将来?将来就怕只有收取而不是封赏了吧。”
刘秀默然,不知郭圣通如何变成这样斤斤计较不通大义的女子,不再是当初温情善解的通儿,是因为自己平时对她关心不够,还是因为对郭况封赏不足?刘秀向来对郭家和阴家一视同仁,郭况几次坚决辞谢了刘秀的封赏,却不知郭圣通怨从何起。
郭圣通见刘秀不语,心中更有怨气,“我想让彊儿也去真定。”
“不行,彊儿不能去。”刘秀语气一下变得严厉,“彊儿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不能浪费时间,况且突然之间带他远行,哪里有安全保障。”
郭圣通冷笑一声,“我走再远也不用担心安全,彊儿远了就怕有安全问题了?”
“彊儿是太子,言行举止不可随意。”刘秀强忍不满,“你们准备好了就告诉我一声,让况儿带着侍卫跟随保护。”
郭圣通其实并没有想回真定,不过是得知郭况没能参加刘秀的功臣宴,心中怨愤。自己被冷落也就算了,但不能忍受自己唯一的兄弟也受冷落。
刘秀突然想起了阴丽华的母亲为强盗所杀的事,温言道:“现在天下初定,还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要不就别去了,过段时间再说?”
郭圣恨恨道:“臣妾薄命如此,死活又有什么关系。”说完也不待刘秀回话,转身而去。
刘秀怔怔地看着郭圣通远去的背影,心中烦躁,低头又见桌上的人口报表,一千三百万,是那么醒目,深深地刺痛刘秀的心,又想着郭圣通的愤然而去,不禁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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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心烦意乱,站起身,走出御书房,信步而行,走到宣德殿,此时殿中空无一人。刘秀呆立殿中,不知所去,突然想到阴丽华,心中一暖,便兴中冲去往宁馨宫。一路走一路浮思不断,从交趾的雨林到河西的黄沙,从南粤的海礁到辽东的山坳,多么辽阔的土地,然而如此辽阔的土地却只有这么点可怜的人口。刘秀暗自叹息,路上偶尔有黄门或宫女向他跪地请安,刘秀也只是点头而过。
阴丽华对刘秀忽然到来并不意外,只是刘秀很少在这个时间段过来,他一般早朝后喜欢在宣德殿与大臣讲习经书,或独自在御书房看书或批阅奏章,通常在很晚时才过来。
阴丽华见刘秀脸色不好,知他心情烦闷,轻声道:“陛下,用膳了吗?”
看见阴丽华,刘秀心情好多了,“没有呢,想过来和你一起吃。”
阴丽华一边安排饭菜,一边对刘秀道:“现在天下初定,事情繁杂,陛下多注意身体。”
刘秀喜欢阴丽华朴素的体贴,是内心深处相识如初的温暖,没有半分的隐晦和虚假,完全出自真诚的理解、包容和分担,这正是刘秀心中渴望的情感,别人给不了他,只有阴丽华能给他。阴丽华在母亲被害后,备觉痛苦与无助,没有人能给她安慰,只有刘秀能够给她。他们就是这样彼此相知,彼此相懂,彼此相予。
刘秀叹道:“天下初定,当务之急是要发展生产,可是连年的战争,使全国人口锐减,现在只有一千多万人,真不知这生产与国力要何时才能恢复。”
阴丽华温言道:“陛下也不要着急,现在天下统一了,百姓可以安心生产,朝廷可以安心建国,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刘秀向来不与阴丽华谈论天下之事,知道她对全国人口的数量没有什么概念,也就不再多说。
两个侍女在屋里屋外忙碌不停,两人正要将屏风上的蓝色幕布取下来,刘秀道:“这个不是挺好吗?”
两个侍女忙停下手。阴丽华笑了笑,“陛下现在治理天下,压力很大,也是全新的开始,我们想把这些素雅的幕布换到别处,让你看见喜庆一点的。”
“素雅如你,我喜欢。”刘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与阴丽华一起,刘秀的心总能轻松自在。
阴丽华脸上一红,两个侍女掩嘴偷笑。
刘秀看两人有点面生,“你们都是新来的?”刘秀知道阴丽华向来简朴节约,不愿用过多的奴婢。
“她们俩都是新来的,小云因为家中母亲病重,我让她和她妹妹一起回家探望了,她俩临时到这边应事,也都是从南阳来的姐妹。”
刘秀一听是南阳人,顿觉亲切,见两个侍女年龄不大,约莫十四五岁左右。便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回陛下,我们是南阳山都人。”
刘秀看看阴丽华,又看看两个侍女,温言道:“我们家乡都是南阳,你们就把这里当家一样吧。”
两侍女点头不语。
阴丽华轻轻一笑,“有时说起南阳事,她们也能略知一二,感觉真是像回到家乡一样。”
刘秀也觉得格外亲切,“你们叫什么?是怎么到宫中的?”
“我叫霜儿,她就青儿,家里没法养活,我们想减轻家里的负担,自愿为奴婢,后来……后来就到了这里。”
刘秀心中一震,十四五岁正是能够承担家里事务的年纪,怎么会是负担呢?
“你们俩都很能干,怎么会是家里的负担呢?”刘秀种过多年庄稼,深知土地的神奇,虽然靠天吃饭,但只要辛勤努力,还是容易过活的。
两人沉默不语,眼圈发红。
阴丽华道:“听她们说家里过不下去了才自愿为奴的。”
刘秀知道阴丽华内心单纯,不谙世事复杂,笑了笑。刘秀从不相信这世界有自愿为奴的事,温言道:“这几年,南阳又不曾发生过什么灾难,何以会过不下去?”
“陛下。”霜儿看了一眼刘秀又低下头去,清秀的容颜难掩温柔的悲戚,“我们全家就三亩地,没法养活十口人……”
刘秀一怔,十口人就三亩地?自己方才还在担心人口少,现在听到的却是土地少。这怎么可能?这么广袤的国家,只有一千多万人,每个人该有多少土地呀?自己一直担心的是土地荒芜,怎么会还有土地不足以养活人?
“你们怎么会就那么一点土地?”
两个女孩一脸愕然,她们哪里知道就那么一点土地。
刘秀苦笑一下,这样的问题怎么能让两个女孩来回答。
“这样的情况在你们那多吗?”
两个女孩相视不语,然后不约而同看向刘秀,轻轻点头。
刘秀顿觉难受,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阴丽华忙道:“陛下,饭已经送来了,你用点膳吧。”
“我马上去宣德殿,”刘秀意兴全无,“有些事没有及时处理,心里放不下。”
霜儿与青儿忙跪下道:“陛下。”又转向阴丽华道:“娘娘,都怪奴婢多嘴。”
阴丽华安慰道:“不怪你们,皇上事务多,听到家乡如此,心里难过。”
“陛下。”两个侍女远远向刘秀叩头。
刘秀回过头,见两个侍女几乎快哭出来了,心中不忍,又见阴丽华一边扶起侍女一边殷切地看着自己。刘秀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见刘阳进来,刘阳远远就道:“父皇,好几日没见到您了,怎么总是那么忙啊?”
“每天都有政事需要处理,做天子不忙那还能叫天子吗?”
刘阳道:“做天子是要管理天下大事,哪里能天天忙于政事。” 刘阳已经成长为一名英俊少年,眉宇之间依稀能看出阴丽华的影子。
刘秀哈哈一笑,抚摸着刘阳的头道:“什么才是天下大事呢?”
“让国家安定,让百姓活好就是天下大事!”刘阳脱口而出。
刘秀大吃一惊,仔细看向刘阳,见他神情之中有一股英气勃勃的庄严之气,似乎不是信口开河。又见霜儿和青儿一脸敬佩地望着刘阳。刘秀问两人道:“你们不愿回到父母身边吗?”
两个女孩默不作声。
刘阳呵呵一笑,“父皇,哪有不愿回到父母身边的人。要不是您忙,我还想天天去陪您呢。”
刘秀暗自苦笑,自己今天怎么总问一些愚蠢的问题。
阴丽华对刘秀道:“如果她们愿意回去,我会安排好的,陛下不必操心。”
两个女孩忙道:“作奴婢是我们的命,能够服侍娘娘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
刘秀不知说什么好。
刘阳摇摇头,“你们能在母妃身边自然是幸运,但作奴婢却不是你们的命。”
刘秀一惊,这哪像是一个十岁孩子说的话,问刘阳道:“那什么是她们的命呢?”
“她们出生在哪里和遇到了谁就会有怎样的命,她们既然遇到了母妃,当然就会有好命,母妃可以让她们回家乡,她们就不用再做奴婢了,那么做奴婢就不是她们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