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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援见到王元,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
王元笑道:“文渊,故人来访,不会把我绑送洛阳吧?”
马援道:“与朝廷对抗,为何不能绑?”
话虽这样说,马援却站着一动不动。当初与隗嚣、王元等人感情深厚,但现在自己是朝廷命官,是这里的郡长,而王元从翼县出逃,是朝廷的敌人,是故人又是敌人的王元虽然让马援心情复杂,但马援生性落拓,对世间万事无不举重若轻。
“文渊,我现在不过一个流落江湖的百姓,何至于让你为难如此。你如果觉得该绑送我,随时请便,我绝无怨言,如果你觉得故人还能从你这里讨杯淡酒,那就放下心来,不必犹疑。”
马援哈哈大笑,“惠孟如果是弃暗投明,我马援拍手欢迎,如果惠孟是来叙旧,我置酒相醉,何来犹疑?”
王元也笑,“故人相见,岂能不相醉呢,我现在流落江湖,难求一醉。”
马援将王元迎进房中,令仆人送来酒菜。
王元待仆人出去,便去将房门关上。
马援道:“你我之间,无所禁忌,不必担心。”
王元道:“我现在落拓江湖,自是无所禁忌,文渊是洛阳贵人,岂能放浪言行。”
马援哈哈一笑。待王元坐定,马援温言道:“以惠孟之才,何苦呢?”
王元叹气道:“要说才能,陇西之士,有谁能及你文渊之大气磅礴。我不过是食人之禄,忠君之事。”
“惠孟是在讽刺我?”
“哪里哪里,你的选择未尝是错,我的选择也未尝不对。”
“是啊,人生的对错总是在一念之间,往日早已不在,惠孟何必苦守呢?”
王元道:“人生在世,谁不想大展宏图,了却人生志向。”
“现在国家初定,需要四方英雄,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王元也不回话,给马援斟满一盅酒,又给自己倒满,向马援恭恭敬敬将酒盅一举,两人的酒盅相对一顿,一饮而尽。
马援见王元一脸凝重,不知王元是不是有所心动?便道:“当今天子雄才大略,礼贤下士,重情重义,是能够安定四方的明主,惠孟何苦委屈自己。”
王元呵呵一笑,端起酒盅再敬马援道:“这么多年,最快乐的事便是与文渊把酒为欢,畅谈天下事。”
两人又是一饮而尽,王元长叹一声道:“今日一叙,还不知他日何在?”
“只要惠孟有心,我们相醉的日子多的是。”
“哪里会多呢,当日大王为你我斟酒为欢,今日却哪里还能有?”
马援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让大王归附洛阳,一直是我心中之痛,不然他不至于早早便去了。”
“大王是心有不甘啊。”王元已经有了酒意,“不希望将来文渊兄也是心有不甘。”
马援笑道:“我哪里会心有不甘,得遇明君正是我马援之幸。”
“刘秀确实是难得的君王,雄才大略,宽厚仁慈。大王反叛,刘秀也不诛及隗纯和各位将领们,算得上是仁君。”
王元的话倒让马援很是诧异,也很欣慰。马援道:“皇上哪里会诛杀他们,都已酌情使用。天下正需英才,以君之才,若得归附,必然会得大用。”
王元笑道:“我这点能力,用与不用,倒没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只是觉得以兄之才,当不止于此。”
“我能有皇上赏识如此,已经足也。”
“当初公孙述的大司马你尚且不放眼里,一个区区郡守岂是你的志向?”
马援仰头一笑,“公孙述哪里能与洛阳天子相提并论。”
“公孙述自是不能与刘秀相比,难道文渊会比公孙述不如?”
马援笑而不语。
王元慨然道:“不是我王元说醉话,当世之人,除了刘秀能与你相当,天下还有谁能强过你文渊。”
“你这就是酒话了,”马援笑了,“不要说皇上,他手下的将领比我强的人也很多,就是惠孟忠义之心与用兵之谋,我自不如,还有来歙之勇武大略,我也不如。”
“你是过谦了,刘秀若非为刘氏,也未见得就有今天局面,他不过是得时势的英雄,若是你图谋天下,这天下非你某属。”
“惠孟真是喝多了,当今天子,非我马援赞叹他,胸襟之宽广坦荡,高祖不如,用兵之大略,韩信不如,其才华能力,自古就没有过他这样的天子。他纵不是刘氏,这天下也非他莫属。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他为天子,不是时势,恰是人为。”
“文渊,说得好!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若不尽其所能地追求功名,都不过是蝼蚁偷生,枉活一世。人固然有才略高低,时势固然有顺逆两境,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人的功名之心。当日大王若有你这样的才能,恐怕今日的陇西又是一副天地。”
马援自顾自喝了一大口酒, “没人有能逃脱时势的选择。大丈夫固然要有纵横天下的志向,但更要有收放自如的胸襟。人生志向,永不言弃,天命大势,永不强求。当初大王若不遇当今天子,自然可以放眼天下,但既遇到了他,便当有坦然听命的胸襟。”
王元叹道:“文渊的见识与才能总是高人一筹,你不仅有纵横天下的才能志向,而且有放眼天下的时势机运。文渊早年放牧边地,是老天锤炼你的胸襟,而今你据守一方,正是老天赐给你展翅高飞的机运,就要看你的胆识和志向了。”
马援忽然眉头一蹙,严厉地看着王元。王元心中一紧,以为马援就要发作,马援却没有做声。
王元心中一横,又道:“公孙述和大王虽然有这样的胆识和志向,却缺少你的才能与胸襟,论带兵打仗,他们不及你的谋略,论待人结交,他们不及你的胸襟,但他们凭借胆识和志向也能割据一方,纵横一时。你现在坐拥天险,如果要纵横天下,四方豪杰无不闻风归心,我王元也不必流落江湖,先不说中原之地,就关中与西蜀,还不是唾手可得,那时天下的险要,尽在手中,收手可以偏安百年,放手可一争天下。”王元期待地看着马援。
马援忽然哈哈大笑,王元也跟着大笑,一边敬酒一边道:“虽是酒话,却也是真心话。我王元得遇像您这样一个明主,我愿肝脑涂地,生死效命。”
“那你现在就效命吧!”马援停住笑,平静地看着王元。
王元一愣,而后大笑,坦然道:“您若愿意纵横您的才能与志向,我自甘心追随!”
马援没有做声,恭恭敬敬地替王元斟满酒,也替自己满上,端起酒对王元道:“你今日之话,全是大逆不道,但我不怪你。第一,我们多年相交,彼此相知,可以不以为意;第二,全是酒话,酒散意尽,可以不以为真;第三,大丈夫以天下为已任,成败有数,可以不以为念。我敬你。”说完一饮而尽。
王元喝完酒,怔怔地看着马援,心中又是欣喜又是不安,不知他是已经心动还是另有深意。
马援不慌不忙地又给两人斟满酒,然后看着王元,语重心长道:“惠孟,你明白你方才说的话吗?”
王元直觉心跳加速,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援凝神道:“你说的话,也许别人以为是大罪,我不觉是罪,也不以为怒。不是我赞同你,也不是我有非分之想。而是我敬你是英雄,英雄敢有天下之心,不是罪过。但英雄的天下之心,不是非得据有天下,而是为天下谋。你说得对,大丈夫都要敢有纵横天下的梦想。世无明主,人人可为英雄。世有明主,英雄便当追随明主成就英雄之业。像公孙述之流,不过逞一时之快意,图一时之利益,却使无数百姓蒙难,不是英雄所为。至于说据陇西而望天下,如果出自别人之口,我立时便会问罪于他,但出自你惠孟,我可以理解,我们俱是出于陇西,又都跟随过大王,所以会有此念,并不为过。如果是十几年前,我马援据有陇西,我也会有此念。但此一时彼一时!何谓英雄?国乱时能够相争于天下,国安时能相容于天下,无论相争相容,以国家与百姓为念纵横才华方为英雄,否则争强好胜不过豺狼虎豹而已。现在天下大势归于洛阳,真英雄要能顺应时势,造福天下,岂能逆天行事。我马援纵然凭借陇西之地逞一时之雄,却陷百姓于水火,让我上愧先祖,下愧儿孙。此种事,惠孟认为我该做吗?”
王元默然不语,明白了马援之意,知他心志坚定,不会改变了。
马援见王元呆呆地看着酒盅,心中生出同情之意,温言道:“惠孟是陇西名将,皇上也非常欣赏,何不归附洛阳,早图功业。”
王元笑道:“如果是追随文渊兄成就大业,我自是无话可说,若是归附洛阳去图谋功业,我还不如自老于江湖。”
其实,王元心中自负,一心想在平定天下中图谋功业,而不是求得一点安定的生活。若要归附早就归附了。如今刘秀兵强马壮,哪里会在乎多他王元一个人呢,而公孙述在隗嚣死后更觉危机重重,对将领的渴求更加强烈。所以,在王元心中,宁可归附公孙述也不愿归附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