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
此时朝中正为檀乡大捷各执己见,刘秀意欲厚赏将士,朝臣们却一致反对。
博士丁恭奏道:“古代帝王封诸侯不过百里,即使多加赏赐,也能保证中央强大而诸侯弱小,所以能大治。现在陛下要封赏诸侯四县,实在是不合法制,请陛下三思。”
刘秀道:“博士之言,虽是有理,其实不然。古之亡国,无不亡于无道,还不曾听说是因为给功臣厚赏而灭亡的。国家强弱,不是取决于地方大小,而是取决于民心多寡,何况封赏之地也是国家之领地,又哪里需要患得患失?”
丁恭又道:“今日大捷便封赏四县,明日大捷,陛下又何以封赏?”
朝臣们赞同丁恭之忧,都犹疑地看着刘秀。
刘秀笑道:“朕非贪婪之君,岂会有无厌之臣。”
尚书伏湛道:“古无不学之天子,后世却仍有不学之臣民,臣怕将来有人滥用陛下之宽厚。”
伏湛是琅琊大儒,伏家世代为名儒,九世祖伏胜是孔子弟子的后裔,以博学闻名天下,人称其为“济南伏生”,后被秦始皇选为朝中博士,遭遇焚书坑儒时侥幸活命,并暗自将《尚书》藏在墙壁夹层之中,因墙土之故,《尚书》损毁不少。文帝时,派晁错去伏生处学习《尚书》,伏生年已九十,难以言语,由伏生女儿帮着转述,《尚书》才得以重新整理传世。伏湛的高祖父伏孺曾在汉武帝时为武帝讲学,伏湛的父亲伏理为高密太傅,曾为汉成帝讲授《诗经》。伏湛是汉成帝时的博士弟子,在王莽时为绣衣执法,在更始称帝时被任为平原太守,当时天下纷乱,伏湛泰然自安,教授弟子,勤奋不辍。伏湛吃用简朴,却将俸禄赈济乡里,来往伏湛家的人不下百余户。伏湛下属中有一人勇猛有力,图谋起兵,伏湛便将其收监斩杀,然后悬首示众,于是,郡中官民,都信服安定,无人滋事。刘秀定都洛阳后,征召伏湛,拜为尚书。刘秀见其才德双全,又拜为司直,行大司徒事。后有出征,便令伏湛镇守京师,总领群臣。
刘秀听了伏湛之言,微微一笑。刘秀理解这些朝臣之意,他们都是贤才名流,不屑于朝廷用厚赏去犒劳作战的将士。如今平定天下的序幕才刚刚开启,哪里能用一时功绩对等一世的荣耀,刘秀曾和将士们出生入死朝夕相处,比起文臣们更理解将士之心,将士效命固然是因为荣华富贵,但有什么荣华富贵能够与生命相比呢,他们需要的不是刘秀的厚赏,而是刘秀之心。刘秀信赖并了解自己的这些将军们,他们绝非贪生怕死,也绝非贪得无厌。有些荣耀,会让人一生追求,有些荣耀,会让人一生珍惜,唯有信赖相加,方可彼此一生相依。
刘秀朗声道:“众卿之意,朕已明白,将士在外征战平乱,朝臣在内治国安民,都是建立千秋功业之事,这样的荣耀,谁不愿努力争取并传之子孙。大家担心人心不足,易于放纵,而一旦欲念膨胀,必将忘却善德大义。其实不然,人生苦苦奋斗而来的功业与荣耀,只要懂得约束,无人不会珍惜。在得失面前,人人都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对于有志之士,一次厚重的封赏,足以用一生去追求与珍惜,而对于无德之人,纵赐以天下,也不会珍惜。朕不仅要封赏诸位将军与大臣们的功绩,还要记录在册,永志不忘。让人担心的从来不是封赏过甚,而是能不能永保功业。”
朝中诸臣对刘秀所言,多不认同,但见刘秀心意已定,也无可奈何,只是对刘秀的决定暗自担心。
26-6
洛阳使者到达吴汉大营。
吴汉率领将士列队漳河之畔,以军中礼仪迎接。
使者在几名小黄门陪同下走到阵前,将士们神情庄严,凝神注目。只见使者郑重地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一卷金黄彩帛,一名小黄门拖着长声喊道:“大司马吴汉诏书。”
“喏。”吴汉一边应声一边出列行礼受诏,其余人也跟着喊“喏”,余音过后又复静穆,大家都知道刘秀一向重视典礼仪式,今刘秀虽不在军中,但听“诏书”,恍如已见其人,一个个肃然站立。
又一名小黄门道:“宣诏。”
使者缓缓打开彩帛,朗声念道:“建武二年正月,皇帝制诏:大司马吴汉率领兵马,千里作战,荡平敌寇,有大功于国,为褒奖将士之功,特予封赏:封大司马吴汉为广平侯,食广平、斥漳、曲周、广年,凡四县;建议大将军朱祐更封堵阳侯,大将军杜茂更封苦陉侯,骑都尉刘隆封亢父侯,骑都尉马武,封山都侯,偏将军王霸,更封富波侯……”
一百多名各级将领得到封赏,还有给予士兵的奖励,奖赏丰厚而荣耀,大大超出众将士的意料,人人神情激动,心扉慨然。
终于听到“诏此”,将士们连呼“万岁”,吴汉代表众将士接过诏书,小心收好。
使者为受封者颁发印绶,受封者在吴汉的带领下列队站好,一一领受颁发。
使者又大声宣读刘秀亲自给各位将军写的敕书:
“谨敕将军: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敬之戒之。传尔子孙,长为汉籓。”(引自《后汉书》)
众人听得心神激荡。
宣诏完毕,使者告诉众将士,皇上已令大鸿胪把各位的功勋登记在册,以后将传之后世,众人一片哗然,喜笑颜开。然后使者传达刘秀的命令,令吴汉率军继续进击邺城之西的山贼黎伯卿以及河内变民脩武。
送走使者和小黄门,众人便围到吴汉身边,想看一下封赏的诏书。这是众将士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帝的诏书,而且是出自刘秀,大家又是好奇,又是激动。吴汉淡淡一笑,捧出诏书。其实在吴汉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感慨与激动。马武第一个挤到吴汉身边,拿住诏书,嘿嘿笑着,众人围住马武。马武将圣旨打开,只见金黄色的彩帛闪出柔和而富贵的光芒,彩帛上印着祥云图案,上面的字写得清秀挺拔。很多人不识字,连连询问,马武识字不多,就请贾复来为大家一一念出,每念到一人,马武便指着名字,那人跟着指在名字上,复念一次,咧嘴一笑,其他人便在一旁啧啧赞叹。
贾复读完诏书,马武念念不舍地将诏书递还给吴汉,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跟着陛下要流芳百世了。”
吴汉收好诏书,递给亲兵收好。吴汉对众人道:“只望各位不要负了皇上厚意。”
众人纷纷道:“为皇上赴汤蹈火虽死无憾。”
吴汉根据刘秀的旨意,整编了收降的士兵,愿意回家的便遣送回家,愿意入伍的便留在军中。吴汉重新整理队伍,继续进击,很快击溃了黎伯卿和脩武的变民军队。
吴汉班师回朝,刘秀亲自到城外迎接,众将领远远就看见刘秀的车马,分外亲切,众将领纷纷策马上前拜见,一如当初刘秀在军中一般。
刘秀向众人慰劳。
马武想起王梁之事,问刘秀道:“陛下,大司农的事,其实……”
刘秀笑道:“听说有人愿意以赏代罚。”
众将领见刘秀脸色温和,猜测已是饶恕了王梁,便开始哄笑马武。
马武不屑道:“陛下宅心仁厚,哪会像你们那么小气。”
刘秀正色道:“大司农反复违抗军令,本是死罪,朕念其征伐有功,又是初犯,才免于一死,降职处理。将来谁要是再违反军令,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大家呵呵一笑,想起当初杜诗斩杀萧广,各是心中一凛,知道刘秀不是妄言。
刘秀大宴将士,休整数日,令吴汉率军往南阳进发。
26-7
阴识想随吴汉出征,刘秀没有同意,而是让他留在朝中,熟悉朝中事务,希望将来能替自己镇守京师。
阴识知道刘秀之心,但不愿自己因为姻亲之故得到格外照顾,特向刘秀请求道:“臣随大司马出征檀乡,未尝有功,而得有重赏,实在让我心中不安,请陛下收回对臣的封赏。”
刘秀道:“你与各位将军一同征伐,大家都有功绩,你又何必自谦。”
“现在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很多,他们更需要皇帝的封赏。臣是皇亲,已经受到了皇上很多照顾和赏赐,如果再加爵邑,反令我不安,也不可示天下人。”
“举贤不避亲,封赏又何须避亲。”
“将士们在为陛下四处征战,封赏当首先考虑他们,而不是朝中的人。现在四方未定,正是用人之际,臣愿为陛下去征战四方。”
刘秀点点头,笑道:“次伯之言,让我想起了扁鹊三兄弟的故事,次伯,以你之意,扁鹊三兄弟谁的医术最高呢?”
扁鹊三兄弟的事已是数百年前的典故了。
扁鹊三兄弟都是魏文王的医师,尤以扁鹊最为著名,有一天,魏文王问扁鹊:“你们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谁的医术最好呢?”
扁鹊道:“大哥最好,二哥次之,我是最差。”
魏王不解道:“那为什么你的名声最大呢?”
扁鹊道:“我大哥治病,是在病情发作之前,那时候病人自己还不觉得有病,大哥就下药铲除了病根,大家没有经过病痛,也就不觉得他的医治有多重要,所以没有名气,但在我们家中却被推崇备至。我二哥治病,是在病初起之时,症状尚刚刚出现,但不十分明显,病人也没有觉得十分痛苦,二哥能药到病除,所以病人们都以为二哥只是治小病很灵,也没有太大名气。而我治病,都是在病情十分严重之时,病人痛苦万分,病人家属心急如焚。这时我出手治疗,他们看到我在经脉上穿刺,用针放血,或在患处敷用药物以毒攻毒,或动大手术直指病灶,使病人病情得到缓解或很快治愈,所以都以为我是天下名医。”
阴识明白刘秀提及扁鹊典故的意思,是希望他不要过于纠结于声名与形迹。阴识道:“臣知陛下之意,但毕竟世人看重的都是药到病除的手段,就像现在天下人都景仰武帝开疆拓土的宏伟功绩却不知文帝治国恤民的千古表率,所以对于常人,陛下也少不得用药到病除的手段。”
刘秀哈哈大笑,“朕是臣之君,臣是朕之民,君臣相知,要什么手段?能如扁鹊之兄长,解百姓于倒悬而不为人知,正是圣医所为。次伯因功受赏,又有何愧疚?天下豪杰都以为征战天下才是功绩,却不知功绩更在战争之外。开疆拓土,功高显绩,安民治国,润物无声。若得天下太平,朕宁可润物无声而有万家安宁。”
阴识道:“陛下之威德,自古未有,必然会天下太平,臣知道治理天下尤为艰难。但现在四方未定,将军们为陛下征战天下,人人争先恐后愿生死相报,正是因为都知道陛下宽厚仁德,生而有幸,死而有荣。所以,臣愿陛下的封赏多为征战天下的将士们考虑,而不必顾惜皇亲国戚,让将士之心长久安定。”
刘秀感念阴识之意,而后拜阴识为关都尉,镇守函谷关,又任阴兴为黄门侍郎。
26-8
阴家连得封赏,令郭圣通甚感不平。
刘秀正在殿中处理政务,忽见郭圣通进来,心中不悦。他一向不许后宫人擅自进入大殿,本想斥责郭圣通,但想最近一直没有去看她,心中有些歉意,便温言问道:“通儿,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刘秀正色道:“不是不可以,你知道,平时公务繁重,处理政务时间不许后宫人员进入。”说到后面,刘秀已经板着脸,语气渐渐严肃。
郭圣通见刘秀脸色严肃,心中已有后悔之意,但既然来了又不甘心就这样走。轻声道:“陛下总不会白天黑夜都在忙公务吧,我很久没有看见陛下,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刘秀叹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现在挺好的,你先回去吧,等忙过了,我会去看你的。”
郭圣通兴冲冲来是想为弟弟郭况抱屈。郭况为人谦逊,行事低调,从来不提什么要求,跟随刘秀几年了,始终还只是黄门侍郎,而阴识才来没几天,就因跟随吴汉一次出征就得以封侯,这让郭圣通情何以堪,郭圣通要为弟弟讨个说法。郭圣通正要开口,忽见刘秀手边放了厚厚一摞尚待处理的文案。郭圣通心中忽然又升起一丝温柔的怜惜,郭况是自己的亲人,刘秀何尝不是自己的亲人。郭圣通竟不忍开口,只觉世间只有自己最是多余,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伤痛,眼圈一红,哽咽道:“陛下……多保重身体……”神情恍惚,转身欲走。
刘秀见郭圣通脸色不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禁泛起怜惜之情,“通儿,你有什么事吗?”
郭圣通摇摇头,眼中却已噙满泪水。
刘秀忙起身,拉过郭圣通,温言道:“通儿,你怎么啦?有什么委屈?不会是在心中怨恨我吧?”
郭圣通心中本有委屈,听刘秀这么一说,更觉凄凉。
刘秀道:“洛阳初定,天下未安,最近事情确实杂乱,我处理好政事就去看你。”
郭圣通红着脸道:“臣妾不是要来影响陛下,只是想着况儿,父亲早死,他年幼无靠,我又无能……”
“跟着我,难道我会委屈了他?”
“陛下是不会委屈了他,可您事务繁杂,哪里顾得上他。”刘秀明白了郭圣通是在拿郭况和阴识阴兴比较。
刘秀心中不悦,严厉道:“是因为朕刚刚封赏了阴识吗?你可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封赏?他是立有战功!是冲锋陷阵而来的功劳,而且他的封赏在一起出征的将军中只是中下之赏,他还苦苦推辞,唯恐让人说闲话,没想到首先说闲话竟会是你!”
郭圣通一下愣住了,委屈道:“我也希望况儿能为陛下冲锋陷阵。”
刘秀叹道:“我何尝不想?可我能让他去吗?你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如果有万一,让我如何面对你?通儿,我有姐姐,我理解你做姐姐的心意,我的姐姐们为了支持我和大哥的理想,倾家荡产全心投入。二姐一家老小都死在了战场上,你知道失亲之痛吗?”刘秀想起二姐和大哥,心中不禁一阵伤痛,“失亲之痛,永无弥补之日。所以我现在不愿至亲至爱的人再承受这样的伤痛,我本不应该有这样的私心,但我知道你们姐弟从小相依为命情深意笃,叫我如何忍心让郭况小小年纪就去面对战争?难道你非要让他去吗?”
郭圣通低头不语。
刘秀又道:“我知道你怜惜况儿,他聪明伶俐,谦恭严谨,我也很欣赏他,他年纪尚轻寸功未立,如果仅仅因为皇亲的缘故而极尽荣华富贵,那会让人鄙视,也终究会害了他,你还担心我亏待他吗?我之心,你能不知?”
郭圣通原本也是知书达理,又素知刘秀坦荡无私,听了刘秀之言,不禁羞愧难当,低声道:“陛下,臣妾错了。”
刘秀见郭圣通一脸惭愧,也不忍深说,轻轻抚着郭圣通的肩头,温和笑道:“你呀,想太多了,回去代我向老夫人问安,过几天,我去看她。”
郭圣通心中一暖,点点头,欢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