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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十五年春天,马援率领大军抵达临乡(湖南桃源县),恰逢叛军攻打县城,马援率轻骑兵击败叛军,而后一路追杀,斩杀两千多人。
马援到达下隽,探知有两条道路可通往叛军据点,一条是翻越壶头山,可直接到达叛军据点,另一条是从充县绕行,道路平坦但路途遥远。
马援询问诸将。
耿舒道:“末将以为当走充县,虽然路途遥远,但地势平坦,利于发挥我们的骑兵优势。”
众人相互议论,莫衷一是。
马援沉吟半响道:“我查看了壶头山,山势虽然险峻,但有大河穿过,我们必能凭河涉险,穿越峡谷和山岭,占据险峻,还能扼住叛军咽喉,充县之贼不攻自破。”
耿舒并不赞同,“我们远道而来,不可涉险太深,武威将军便是先例,我们怎能步其后尘?请老将军三思。”
马援道:“如果从远道进击,既会增加运粮的困难,还会耗费时日,而且行军招摇,等我们到达,贼军早有准备,哪里还有机会破敌。现在我们与贼兵不过相隔大山,为何不思虑用最快省的办法击破贼兵呢。耿将军年纪轻轻,何必怕承受风险呢?”
耿舒坚持道:“老将军老成持重,怎么不想安稳之法而非要涉险呢?当初出征时,皇上特意交待到了壶头山要格外慎重,要我们因地制宜。”
耿舒虽然比马援小很多,但他早已不是当初年轻气盛敢以奇袭致胜的少年。耿舒此次出征,是自耿弇交回大将军印绶后耿家人第一次带兵,所以格外小心。临行耿弇还特意嘱咐耿舒,现在征战,不同于当年争夺天下,如今拥有绝对的优势和充足的资源,不宜采用过于凶险的办法,应力求安全与胜利。耿舒早年与父亲耿况一起屡败匈奴,被刘秀封为牟平侯,如今耿家六人封侯,富贵已极。耿舒出征,不仅希望再立新功,还望保全耿家的名声,不能在自己手中辱没了父亲和兄长多年征战建立的荣耀。
众将领见马援与耿舒各执一词,都不吭声。耿家深得刘秀之心,而马援现在朝中如日中天,对于他们的分歧,谁都不愿站出来表态。
马援问马武道:“捕虏将军有什么想法?”
马武嘿嘿一笑,“翻山也可,平地也可,反正我跟随将军杀敌就行。”
众人大笑,马武终究不肯说出自己的意见。其实在马武心中,已经深知此次征战的艰险,以刘尚的勇武多谋,竟然全军覆没,一世功名毁于一旦,又以马成的持重善战,竟无功而返,可见叛军绝非等闲之辈。马武表面嘻嘻哈哈,但心里明镜一般,这么多年身经百战,绝不能让这次出征败坏了自己名声,更不能卷入决策的风险。
马援明白马武的心思,对于重大决策,马援从来没指望别人,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拜服的只有一人。
马援叹了一口气,“我哪里是为了涉险求巧,不过是希望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四万大军,每多一日,对后勤保障都是莫大的压力。何况绕道过去,也无法改变贼人占有的有利地形,何必费此周折呢。”
众人知马援心意,但事关重大,没人敢轻易论断。马援令大军暂时驻扎在山下,一边亲自勘察地形,一边派快马将自己和耿舒的出兵意见紧急报告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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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征战天下以来,刘秀已经为手下将领们决策过无数次,从未有失误之处,这次武陵的叛军让刘秀很是意外,虽只是一起寻常叛乱,但竟然能全歼刘尚,击败马成,这让刘秀不敢小视。马援的大军已经斩杀两千人,对叛军主力应已形成震慑,而且马援向来善于利用地形,总能奇谋百出。从壶头山直击敌军,未尝不是好办法,节约时间,节省资费,关键是能有奇袭机会,刘秀最终选择支持马援的意见。
壶头山山势险峻,峡谷幽深,谷中水流湍急,与山侧的沅水河交汇相连,壶头山就像一座巨大的天然堡垒坐落其间。
马援带领士兵砍伐草木,亲自开道,沿着峡谷艰难前行,行至山间,遭到山上叛军攻击,大军难以前进。马援又令人从水路前行,但水流险峻,船只穿行艰难,有一船侥幸前行,竟被激流冲撞到谷中的巨石之上,船上士兵落入河中,岸上人员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士兵被激流卷走。
此时,已进入夏天,山中虫蛇活跃,暑气弥漫,有些士兵被毒蛇所伤,有些士兵因暑气而亡。马援也中暑病倒,但他不敢病倒,坚持挣扎着四处探看,寻找出路。
马援顺着沅水看去,只见河水充沛,水位已满至河岸,阳光照在激流上,光影与水花交相辉映,在水流的轰鸣声中腾起七彩水气。马援抬起头,看向远处高高起伏的山峦,穿过树林的阳光显得更加炽烈,湿气在山中草木之间慢慢升腾,如烟如雾。阳光落在光秃秃的巨大岩石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马援心想,这些暑气都是源自有草木的土地,如果是山石,就断不会有湿气和暑气。马援让士兵沿着河岸和山体凿出房室,果然能够躲避暑气和虫蛇。
山中的叛军常常登到高处,敲鼓骚扰。每每听到鼓声,马援都要亲自出来查看,他坚信一定能找出破敌之法。马援拖着病体,努力站立在山石之间,探看叛军的情况,手下的将士莫不心中感动,默默流泪。
耿舒向马援建议撤军,改道进击。
马援道:“如今大军为暑气所困,即使改道,也难以避开炎热,况且不论从何处进军,终究还要到贼军盘踞的山中。如今,盗贼见我大军在此,已日渐慌乱,我见他们每日登高击鼓,不过虚张声势,现在只需要找到进击之路或是困守他们,定可取胜。”
耿舒无奈,但见每日都有士兵病死,心中慌乱,恐怕未得破敌,军队便已不胜支撑,到时如何向朝廷交待?耿舒给耿弇写信,“本来我请求从充县进击,粮道虽远,但兵马可以充分发挥作用,而且数万士卒,士气高昂,无不愿为国家奋力平叛。而今,大军困在壶头山,进退两难,无数士卒中暑而死,实在让人痛心。此前大军到临乡时,贼军正攻县城,若是依我之言,夜晚进击,恐怕早已全部歼灭。谁料伏波将军一意孤行,匆忙出击,使贼人逃脱,早有防备。后又如西域商人,信马随心,每到一处,浅尝辄止,才有今日的失利。如今军中病疫日多,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耿弇接到耿舒的书信,大为震骇,立即上报刘秀。
刘秀万料不到前线军队已成如此情形,当即任命虎贲中郎将梁松为监军,火速前往马援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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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松到达马援军中时,马援已经病重。
马援见到梁松,心中很是欣慰,笑着对梁松道:“伯孙,你竟然真到军中了。你父亲若知,也必很欣慰。”
梁松苦笑一下,完全没有想到马援竟已气息奄奄,一路想好的报复之话竟不知如何说起,现在见他已经是垂死之人了,再说那些话似乎已经失去了痛快之意。梁松冷冷地看着马援,又想起了马援历次对自己的训斥,心中的忿恨不禁再次涌起。梁松平静道:“此次我来军中,是奉皇上之命负责监军,听说大军失利……”
马援疑惑地看着梁松,平静道:“大军胜负未定,现在失利不过是一时的状况,贼军现在也未必好过。”
马援在垂危之际犹是气势不改,这让梁松心中的愤恨猛然升起,恨恨道:“现在贼军未破,我军却死伤无数,这难道不是将领的责任。”
马援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每日都有士兵死去却一直不能找到破敌之法,这正是马援心中之痛。
马援脸上露出羞惭之色,这让梁松倍感痛快。梁松冷笑道:“皇上要求追查责任。”
马援黯然道:“这都是我的责任。”
“伏波将军知道是自己的责任就好。”
梁松对左右人道:“我有几句机密话要问伏波将军。”
众人忙退出马援的石室。梁松靠近马援,低声道:“听人说伯父远征交趾时,拉回一车珍宝?”
马援以为梁松要问的是军事机密或其他重要情报,却不料是问珍宝之事,又是愤怒又是好笑,鄙夷道:“梁仲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梁松怒道:“这是皇上让我询问的。”
马援凝神不语,而后哈哈大笑。因身体虚弱引发连连咳嗽,马援缓了一口气,鄙夷地看着梁松道:“皇上英明坦荡,怎么会让你千里迢迢来问这个?你也太低估皇上和我马援了。”
梁松满脸通红,恨恨道:“你……你不要得意忘形,我是奉命来监军的。”
马援忽然大喊一声:“来人。”
马援的部将和亲兵应声而入。
梁松吓得一哆嗦,惶恐道:“你……你要干什么?”又见马援的部将和亲兵们伺立在马援两边,威猛恭谨,对自己并无恶意,这才放心。梁松见部将和亲兵们眼里流露着对马援的爱戴和敬仰,不禁又是羞愧又是羡慕。
马援指着梁松对部将们道:“这是新来的监军,我已经无力带你们回到京师了,以后就指望他了。”
梁松正自诧异,又听马援对亲兵们道:“扶我出去,让我看看,今日敌人可有出来?”
亲兵们眼含热泪,扶起马援,一步步走出石室。梁松看着马援的身影,呆呆地出神,实在不明白一个垂死的将军还要寻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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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忽然传来士兵们痛哭的声音。梁松心头一紧,忙奔出室外,只见士兵们跪成一圈,伏地痛哭。
马援躺在地上,已经安然逝去。
士兵们知道了马援去世,无不心中悲痛,纷纷聚集过来,尤其是那些多次追随马援出征的将士,无不放声痛哭。马援待士兵亲如兄弟,爱若孩子,凡有艰险,总是身先士卒,凡有赏赐,总是尽予士兵。士兵们与他一起,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从无抱怨,即使每天都有士兵因暑气死去,士兵们对马援的爱戴和信赖依然如故。现在,马援却离开了他热爱的士兵和他未能击破的叛军,永远地走了。
仰望苍穹,蓝天白云,覆压在高高的山巅;遥看山川,草木苍苍,碧绿在群山茫茫;俯看下方,河流奔腾,水花翻浪,在山中激流涌荡。
士兵们尽情痛哭,痛哭恩深义重的主帅,陨落在清清朗朗的山水之间,痛哭心中的父兄,病逝在日夜操劳的征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