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随着人流走出九江客运站,看见组委会工作人员在出站口举牌接站,安心不少。一辆小面包车负责接驳,出港诗人随到随走。车上聊了聊,举牌接站小姑娘叫姜延玲,南昌大学大三学生,来组委会打暑假工。她长发飘飘,身穿一件露肩长裙,足穿细带凉鞋,显得清纯可爱。
夏令营报名地点在浔阳宾馆。我进大厅时,来自全国各地诗人济济一堂,个个风尘仆仆的,相识或不相识的,见了面,不顾劳累,热情寒暄。
角落里有一个女孩,身边摞着一堆行李,因无人相识,一人站那眼睛扑棱扑棱着,满脸稚气与好奇。她丝质白上衣、粉色碎花裙、白色高跟鞋,身姿曼妙,鲜丽宛如邻家绽开的新梅。我想起宋人咏梅诗句:
玉色独钟天地正,铁心不受雪霜惊。
我看她,她恰巧转脸看我,彼此眼神素昧平生第一回相遇,空中搭起了一座色彩斑斓的彩虹。我朝她微微点头,她脸一红,羞涩地朝我微微一笑。第一眼见她,便知贾府宝玉所言不虚:“这个妹子我曾见过的。”
如此眼熟,应算作旧相识,似曾梦里见过,又似曾远别重逢。
女孩子明净如水,身上蕴含着一股淳朴、循规蹈矩的情致。难怪古人云:一山一水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我发怔看着她,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神秘之气息吸引着我。她眼神装作若无其事避开,宛如冰刀滑过光洁的冰面,在我面前打一个旋滑向别处。
她的羞涩避不开我的眼睛,怯雨羞云的,像家乡石棚山上秋深盛开的 “醉芙蓉”。
组委会在厅里摆了长桌,负责办理诗人签到手续的小伙子,是九江文联青年诗人阿来。大家拿着身份证说笑着围过来排队。粉裙女孩站我前面,先我一步办完手续。挨到我,我细看表格里她的签名--童微微。“名字挺好听的,叠音字,”我挺惊讶的,“这童微微写得一手娟秀好字,沉静闲适。”
她提着大行李箱背着包上楼,因为臂膀吃力,衬托得背影更加纤细,直想上前帮她搭一把手。上楼梯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足以在我的心海上空刮起一股飓风。有位大哲说: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彼此一刹那的对视更加伟大!
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瞥,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有一见钟情!
夏令营给诗人安排三人间,也是巧合,童微微与我住一个楼层。我路过三楼走廊,她们房门敞着,三位女诗人见了面,正叽喳叽喳说笑。钱钟书说:有鸡鸭地方叫声多,有年轻女人地方话多。可以想象出,三个女人初次交谈,一定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一个女人只有在心爱男人面前,才会真诚地披露生命里的一切!
我推门进来,一位小伙子正坐在床边看书,白衬衫黑西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蛮清秀,是位文弱的白面书生。他见我进门来,忙站起来,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上前一步来,握住我的手。小伙子操着一口颇有特点的吴语,柔柔道:“你好,我是来自浙江丽水的断指。”
断指梳个小中分,清癯的脸颊上,卧着两条细长妙目,含溢着朝来梦去的无限春意。别说,他长的极像徐志摩。我知道断指笔名,诗作曾和我收录一本诗集。
“你好,我是连云港的丑石。”
断指回应道:“你是丑石呀,久仰大名!连云港的吧?!”
“是呀,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有山有海,是孙猴子的老家!”
断指一脸疑惑看着我道:“孙悟空老家花果山在连云港?”
“是呀,有机会来连云港玩,招待你吃大梭子蟹。”
“那得先感谢了!”
“丽水?好地方!有两样宝贝闻名天下:龙泉宝剑和龙泉青瓷。”我松开了紧握断指白皙右手的手,说,“看你真的像你的老乡徐志摩。”
“是呀,他海宁的,我丽水的,距离300公里,不算远。”
“我挺喜欢徐志摩的诗歌,很有灵气。”我看断指早把靠北窗的床占下,便选了靠南墙一张床,把包放到床边床头柜上。
“他两首诗歌写得好,一首《再别康桥》,一首《偶然》,其他诗作都很一般,长诗,诗人整篇把握不住,虽有出彩小节,并不让人佩服。”
他说出如此有独立见解的话让我吃惊。
“《泰山》《哈代》《运命的逻辑》等诗,确实一般,不过《沙扬娜拉十八首》《翡冷翠的一夜》都是名诗呀。”
“《沙扬娜拉十八首》也就第十八首写得好;《翡冷翠的一夜》写得罗嗦,不干净。”
“我看过他的小说《春痕》《两姊妹》《老李》《一个清清的早上》《船上》,觉得他的用词遣句很有诗人风格,想像力极其绮丽。”我卖弄起学问。
“呀,我还没有太读过他的小说,只知道而已。”
“我很欣赏徐志摩的爱情观----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诗人嘛,都很感性,容易上头,通常见一个爱一个,容易见异思迁,他也不例外。不然也没有梁启超的那句著名的证婚词----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结婚。不过,话说回来,理智专一的,思维单线条不懂得发散的,通常也写不好诗歌。”
我从包里拿出相机、随身听,还有上船前在南京买的真空包装鸭脖子、盐水鸭和一袋雨花石。
“好漂亮,我相信这些石头是有灵魂的!你从南京坐船过来,坐了很长时间吧?” 断指过来拿了雨花石细看。
“长江上飘了两天一夜,好惬意,江景太美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早到的。说真的,特羡慕你坐江轮过来;说真的,长江太‘beautiful’了!”
“做江轮感觉真好,平平稳稳的,很悠闲。夕阳下,九江大桥和浔阳楼如红色火苗燃烧在江面上,景色让人终身难忘!”
“我能体验到你说的那种感觉----‘峡尽天开晚霞出,山平水阔大城浮’。”
我正和断指说话,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位中年人。他瘦高个,一米八样子。乍看这人,脸长得有些“拧巴”,五官分开看,尚还不错,组合一起不很和谐,但一时半会又说不出哪里不搭。
“各位兄弟,我叫王金成,来自琅琊。”王金成见面熟,一见面便称兄道弟,仿佛都他多年老相识。这名字厮混诗坛多年,颇有诗名,我是知道的。我和断指忙着和他握手。
断指道:“琅琊,在哪里?恕我孤陋寡闻。”
我早听出他山东口音,道:“琅琊?应该在山东吧。”
“是的,鄙人来自山东临沂市沂水,古称琅琊阳都,本人系琅琊王直系后裔。”
断指道:“哇,不得了,真是三生有幸,竟然有缘与帝王将相同室!”
我说道:“临沂,与我们连云港毗邻,是邻居。”
这个山东大汉热情握着我的手,道:“那可不是,正儿八经的邻居,只隔着一条马路。”
我和断指自我介绍,他知道我们不是什么大家,眼睛里闪过一丝倨傲之神色。王金成过来安置行李,见两边位置好铺位被我和断指占了,脸上露出不快神色。我这才看明白,原来他颧骨高,两腮没有肉,显得整个脸颊像被刀削下去两块肉。不过,王金成不快神色稍纵即逝,立马换了一副开心嘴脸道:“中央好,地方保护中央嘛!”
他千里迢迢拉了一行李箱诗集来,诗集名----《一个单身男人写给一百个女诗人的情诗》,逢人就送。看他这架势,诗集仿佛没花钱印的。他掏出两本来,赠送我和断指。我谦虚地请他签名。王金成很高兴,拿出大黑帽粗墨水笔在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大名,还郑重其事地赠送了警句与我共勉——
“莫愁天下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随手翻了翻,诗集由一百首情诗组成,全写给当今诗坛最炙手可热的女诗人。看目录,第36首诗献给贺玲,我停住目光。她是我熟人,连云港知名女诗人,作协会议或诗人研讨会时常见面,我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大花裙子和瓷娃娃一般的大圆脸。
看那首他写给贺玲的诗蛮肉麻的,这是其中一节——
美人时代的暗疾,词语嫉妒的气味
三十岁以上的诗人心慌意乱
这群男人忘记了日子的封面
有海鸟在场,我们一定会很刻薄地说出几句颇具嘲讽意味的绝妙语言来。我当场拜读大作,让他兴奋异常,觉得他乡遇到知音,甩过来一条虽瘦却有肌肉的长臂膀,攥住我的手,在空中使劲来回热情地大幅度摇晃,如川普握住安倍晋三的手,握了足足半分钟不肯放手。
我心底早鄙夷起王诗人来:一百首写给女诗人的诗歌,一首一首写出来要付出多少殷勤,还要花钱出集子,真够琐碎麻烦的。这相当于一条训练有素的、嗅觉特别灵的狗,在诗集里拉了屎、撒了尿,并留下痕迹,方便以后自己再回到这些地方,闻一闻、嗅一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