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正月十五,都在年内。东家请西家带,民风向来如此。
正月初九,我宴请电大同学。我们那一代人,上个大专已很不错,企业里基本能混个办公室坐。不像现在这大学生,春风里野花,开遍田野。
天气暖和起来,遭遇倒春寒,飘起春雪。家门口那株老梅树,不偏不倚,每年正月里开花,邻居称它迎春梅。一树黄叶红蕊,披着白雪,格外精神抖擞!
王清波电话里阴阳怪气道:“兄的,夏天说请客,一竿子撑到冬天。”
我想到他那双红眼睛,没好气软呛道:“日,听你说话干木气人。你们罐头厂新上一套德国设备,搞软包装果宝饮料,市场卖得火,单位效益好,月月奖金二百多,比我工资还高,这么久没见你放个屁!”
王清波“嘿嘿”笑,也不反驳。
这家伙爱占小便宜,一年到头眼睛里红红的。大家都知道他秉性,习惯了。他这些年想发财想疯了,一见面,就讲谁谁倒腾钢材发了财,谁谁倒腾煤炭盖了房。谁谁倒腾邮票买了摩托车。前些日子,听说谁家有亲戚在铁路上,要倒腾车皮。
总之,满嘴跑火车。
王清波老想做省力气赚大钱的事情。说白了,要当掮客、倒爷,钻国家双轨制空子,干点投机倒把事情。只可惜,他心强命不强,没有当官好爹,批条子得利之事还挨不到。
要说,他做倒爷有遗传基因。其父八十年代末跑长春倒腾君子兰赚了不少钱,给家里盖了栋小楼;后来,倒腾西藏天珠、云南普洱栽了,到现在没缓过劲来。前两年,王清波停薪留职,从港口走私日本摩托车来市区,赚了不少钱。有那么一段时间翘尾巴,和同学吃饭在饭桌上爱拿大。
后来事败,抓进去几个公安局和海关领导,灰色利益链条被斩断,断了他财路。有一段时间,天天像一条要上案板的狗,夹着尾巴。他找领导痛哭流涕,要求回原单位上班,被分配在车间里开电机。也没有闲着,他业余时间,在后街服装市场租了个小单位,开始倒腾服装,逢周末坐夜班长途客车,跑去杭州批发市场拿服装。
他这瞎倒腾,根本不懂行,一年下来,把手中赚点钱全赔了进去。最近,听说他找了七大姑八大姨,手里拢了点钱,老往上海跑,要倒腾买卖邮币卡。他这些赚钱法子,我看不懂,也没兴趣。他知道我对他投机倒把很不屑一顾,道:“人呀,永远赚不到自己认识之外的钱。”
海鸟和我一个战壕,背地贬损他:“这人爱蝇头小利,庸俗不堪。你少和斤斤计较的人啰嗦,若换作我一分钟都不想搭理他,浪费我时间。”
我道:“人至察则无朋;水至清则无鱼。这不同学嘛,能遇见乃上辈子修来。”
海鸟鄙夷道:“没有朋友能怪谁,怪他自己,名字叫王清波。清波,清清的水。水之清则无鱼。有那时间和他罗嗦,还不如读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和你说过好几次,这部作品很伟大,可你一直说没时间读。”
前几天,海鸟在解放路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译作《洛丽塔》,爱不释手。在海鸟家客厅,满屋黑色里,海鸟掀开《洛丽塔》第一章读了第一自然段----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从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早上。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她是穿着宽松裤子的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海鸟感叹道:“这一段文字成功地唤醒了我内心中的恶魔! 这细节太细腻,洛——丽——塔,是个三音节,舌头、上颚、牙齿的运动轨迹和位置交代得很清楚。”
我深有体会道:“我不仅喜欢纳博科夫的小说,更喜欢他的创作观,他公开声称自己的小说就是一种揶揄式模仿,而这种揶揄模仿的深处含有真正的诗意。”
殷戈先到饭店,发现自己第一个到,正站门口看,见我过来,迎面道:“靠,保密局特工科的呀,保密工作做这么好。”
“什么保密工作?”
“你要去深圳,事先可没漏一点口风!”
“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电话,临时起意,哪有什么准备。”
“操,总之,你这鸟人是能做大事情的人。一点动静没有,搞出这么大动静!”
“还能比我们‘那一年’动静大?”
“那叫什么动静,不疼不痒的。”
当年,我们年轻,忧国忧民。我、他还有顾岩松三人,跟风。前一天晚上,在殷戈家商量,顾岩松说:“满世界乱糟糟的,我们别参与了,万一秋后算账会吃大亏。再说,在我们这鸟不拉屎小地方,无非鹦鹉学舌。”
我表态道:“说的倒是。你是班长,听你的。”
顾岩松道:“遵循中庸之道,永远不会犯错。我想好了,就举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表达出我们积极诉求:读书不忘救国。足矣!
殷戈道:“行呢,一看标语老顾出的,与人一样,不疼不痒!”
殷戈一米八个头,小头小脑,长胳膊长腿,又高又瘦。大冬天的,西装外面套件灰呢子长大衣,像只灰色大螳螂。他赋闲在家,没事干,闲下来每天想把墙壁当沙袋打。市毛巾厂亏损,资不抵债,工资年把发不出来,局里破产清算,把厂子卖给浙江私营老板,殷戈拿了点少得可怜的工龄补偿金,回家成为灵活就业人员。
我看殷戈脸色不好看,灰沉沉的,像冬季阴冷灰暗的黄昏,关心道:“你脸色不好看呀。”
殷戈喘了一大口道:“不知怎的,最近老是疲劳,浑身不舒服。”
我想起徐老师所言,心底隐隐不安起来。一次,我和殷戈、顾班长、马天野大年初一结伴去孔望山龙兴庵上香,路遇徐老师,照面说了话。后来,徐老师私下说:“你那同学殷戈脸色泛青,无一丝红润之色,恐有夭折之相;他名字,我拆了一下,笔画不好,14画;名字取意不好,伏兵凶战危。此列等等,都属不吉中之大不吉。”
徐老师年轻时患肝硬化住院,穷尽医疗办法不见好转,医生让其家人把人拉回家,私下交代:“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他心想,这么死掉很不甘心!回家后,徐老师砸锅卖铁,带了点钱跑去终南山,寻觅世外高人。也算转运,他在终南山觅得高人,学得六字诀,隐居几年,改了己命。后来回连,天天跑孔望山摩崖站桩,苦练四六二十四载,竟然打通全身气脉,疗好肝病,。
现在五十岁开外,牙刚发黑,精神十足。
殷戈妈妈英年早逝,也死于肝病。家族遗传,殷戈兄妹三人肝上皆不大利落。当时,我听徐老师之言不以为然,以为迷信,今见殷戈脸色如此不好,想起此言,心底泛起隐隐担忧。我劝殷戈道:“你脸色不好看,去找我忘年交徐老师看看,和他学学六字诀,能养身健体的。”
殷戈不以为然道:“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我妈玄学、瑜伽、气功、太极全部练过一遍,也没有救了自己的命。这人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正和殷戈说话,顾云松骑着自行车游哉悠哉过来。他做事向来不紧不慢,白开水一样。你说是缺点吧,同时也是优点。他为人老实,到哪不争风头。你做他朋友,与他相处共事,会觉得舒适轻松,不用动心动念,不累。
顾云松穿件夹克式灰棉袄,下身蓝裤子烫得板板正正,裤线笔直,一派机关干部作风。他支车上锁,复查一遍,确认车锁好,才晃晃悠悠过来。顾云松见面未语,先从怀里掏出一包牡丹烟来,拆开了封条,散起烟来。
我要过烟盒来看,道:“这3字头牡丹烟本地买不到,上海专卖烟吧?”
“嗯”,顾云松很老成地点了点头,道,“客户给的,我专门带包来给你尝尝,先拍拍你马屁,你马上成为大城市人了,以后发财了,不要忘记提携兄弟。”
顾云松在区糖烟酒公司做办公室主任。同学办喜白事,买烟买酒买糖都去托他关系。厂家业务员经常给他送点样烟样酒,所以,家里柜子里不缺烟酒。五粮液、茅台、竹叶青、洋河等好酒,我们没少喝;大前门、中华、云烟、贵烟、牡丹等好烟,我们没少喝。
现在,烟酒市场放开,不要计划,市区里到处兴建小商品市场,想买遍地都是,也不紧俏。区糖烟酒公司效益渐不如前,不过,发工资还不用发愁,单位把下属一些商场租出去,尚可维系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