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真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周六中午为我接风洗尘。
陈碧真请吃餐饭不容易。她白天上班,晚上跑穴,黑天白天颠倒着过,忙得陀螺一般,根本停歇不下来。徐广骈嚷嚷几次,让我喊陈碧真一起坐坐,可电话给她,她总说在忙,一直凑不成局。
陈碧真设宴“楚留香湘菜馆”,深圳一家非常知名湘菜馆,提前预订了小包间----“湘妃居”。她电话里道:“两人不成席,我明天带闺蜜陈伟丽赴宴,绝对的大美女,让你掉掉口水。”
“湘菜有没有口水鸡?”
“好讨厌,三年不见,变得油嘴滑舌。”
“如今社会上不正流行一句谚语嘛,防火防盗防闺蜜!”
“胡说八道,我只听说要防火防盗防记者!”
我收拾利索过来,陈碧真和闺蜜未到。我在“湘妃居”等,惬意地点上一支香烟。
小包间装修不高档,但蛮雅致:一张桌台,铺陈着陈旧、干净的台布,对面各置一张带靠背的软包长榻,包的白底浅红花布罩;桌台上摆着三套精致碗筷。碗是仿明万历的青花瓷四牛图碗,四头牛或低头、或卧、或抬头、或立,牛姿势各不相同,憨态可掬。碟边绘着苏轼的《潇湘竹石图》,竹不分节,逸笔草草;墙壁上贴的浅黄底色墙纸,绘有一幅浓抹淡妆相宜的莲藕花叶图,凝脂一般两节莲藕,托举着两枚浅绿莲蓬,点缀几点绿叶红枝,旁有一诗,草书写就的元吴师道的《莲藕花叶图》一诗—
玉雪窍玲珑,纷披绿映红。
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正看着墙上莲蓬发呆,听到陈碧真声音过来,我忙起身开门,她已朗朗笑着裹着明亮光线涌进门来。一见面,没等逆光的我看清,陈碧真“冲”地一粉拳砸在我胸脯上,咯咯笑道:“好三年不见,有没有想我。”
我狡猾道:“经常想。”
陈碧真道:“一听假话,想的微微吧。”
后面陈碧真闺蜜道:“你知道人家假话,还问干嘛?”
陈碧真道:“明知假话,听了也好受嘛!”
随着光线进来一股女孩子身上好闻的胭脂香和体香,等明亮光线尘埃般慢慢落尽,我才看清眼前陈碧真和她闺蜜,两人一般身高,皆长发飘飘,举止高雅。两个艺术范女生,正值金色年华,绝对上帝神至之笔。若用欣赏之眼光看,她们应是男人幸福的源泉;若用嫉妒眼光看,她们或是男人坠入痛苦深渊的毒药。
陈碧真一如既往,穿搭简单、开放。身穿一件一字肩百褶裙,上面低到不能再低,下面高到不能再高,胸裹得高耸惹火,露出半截乳沟,让笔直的大长腿招摇在外。脚上蹬着一双尖头的无带凉拖鞋式半高跟鞋。
和她一起来的女孩子,黑发披肩,丹凤眼亮亮有神,衣着收敛含蓄、素净干净,吊肩白色丝质长裙,外面罩一件瘦腰韩版湖蓝色西装外套,光腿玉脚,穿着一双镶钻细高跟凉鞋,气质超凡脱俗。
陈碧真几年不见,乍乍见我,导航般打量我,兴奋在眼睛里闪耀,甚至漫溢到脸上来,在脸部的每一寸肌肤上燃烧。她拉过身边闺蜜,声音高亢道:“来介绍一下,这我闺蜜陈伟丽,湖南宜章人,大学学的键盘专业。大家都叫她阿丽。”
“阿丽,你好!怪不得这么有气质,原来学音乐的。”
陈伟丽主动伸出纤纤玉手来,我忙伸手过去。她的手指尖像蜻蜓点水一般,落在我手尖上,点了一下,随即旋起。只一瞬间,我注意到,她手如柔荑,十指长长,尖如细笋,曲线美丽至极,让我心底为之一荡。
陈伟丽眉目含笑道:“虽未谋面,倒通过两通电话。对了碧真兄,你不能只介绍我不介绍对方,这样不公平。”陈碧真道:“秦三叠,连云港人,著名诗人,笔名丑石。”陈伟丽道:“久仰大名。”我脸上不禁一热,飞上红来。阿丽不是圈内人,不会因诗知道我,无非借钱之事经了她的手,让她记住了我。
陈碧真欣喜道:“臭石头,你没变,还是庐山上那个坏坏样子。”我装傻道:“我坏吗?”“不仅坏,还会谈恋爱。”陈伟丽道:“还挺押韵的。”
陈碧真问我:“你看看我有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还像庐山上一样,天天一股子老坛酸菜味。”
“我现在就想踢你一脚,”陈碧真大大咧咧坐下,和我继续开着玩笑道,“臭石头,交待,是不是又恋爱了?气色这么好,一看就是被爱情滋润的。”
我反击道:“碧真兄,不地道,说我又恋爱,仿佛我每天什么不干,只恋爱着。再说,你这话内在逻辑不通,你气色这么好,难道也是天天恋爱?!”
“庐山上你天天围着你微姐姐转,我这可是有根有据的,可不是造谣。”
“虽然事实,但也不能就此认定为恋爱。”
陈碧真叹息道:“不能理解,眉来眼去的,为什么不在一起?”陈伟丽道在旁边道:“他和微姐不成,定是没缘没分,说不定等你来补缺。”陈碧真满脸羞愧道:“死阿丽,你今天来拆我台的。”
两人坐我对面,像长在一根枝条上两朵花,品种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各具香飘蝶舞之气韵。
陈伟丽说话时,头喜欢微偏着,显得专注、亲切,丹凤眼里汪着秋水,珠齿隐现,极明亮,那含蓄气质,一下吸引了我。这女孩子言行中韵律感十足,一举一颦,恰到好处。我起身给两位美女倒水,看到陈伟丽坐那长塌上,收腹挺胸,两腿相叠,双手叠在膝盖上,上面一只脚,脚尖朝下,显出身材修长感,宛如一枝出水新荷,让我想起《洛神赋》里锦言------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我心里一动,“眼前这女孩子或与我有些宿缘吧,妈妈生我之夜,梦见我含着一枝荷花出生。”
陈碧真道:“臭石头,我这闺蜜算不算大美女?!你看,从人家进门来,你就眼勾勾地望着对方。哎--,这世上的男人呀,没有不好色的!”
陈伟丽歪头道:“你说话别扯到我好不好。”
我问道:“碧真兄,好好怎么感叹起男人不可靠?”
陈碧真道:“这男人呀,见一个爱一个,见一双爱一双。不记得哪位哲学家说过:男人经常恋爱却不深刻!”
陈伟丽嘎嘎笑道:“人也不丑嘛,为何叫丑石?取这笔名有何典故?不会出生下来之时,也像那贾宝玉嘴里也含一块石头?初听名字,我还以为是个卡西莫多那样怪人!”
陈伟丽说话时,眼睛落落大方看着我,眼神清澈。我注意到,其右眼下有一粒微小美人痣。
我吊书袋、抑扬顿挫道:“陋劣之中有至妙也。玉石一家也,中国人爱石爱玉。爱玉者,爱其温润剔透,希望做人德行也如玉品质高洁。而文人骚客更爱把玩奇石,那米芾爱画石,郑板桥爱画《竹石》,笔下之石必须‘瘦、皱、漏、透’才算美,石头要瘦要凹凸要有褶皱要有纹理要有孔,追求石之美在丑中见出...... ”
我正眉飞色舞说话,陈碧真在旁抢过话头道:“你说一说范婷把你喻为大荒山无稽崖有经天纬地之才顽石一事,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
阿丽伸了伸舌头道:“宝玉呀!”
我解嘲道:“果真这样,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倒还乐得风流倜傥,也不知哪棵绛珠仙草要修成女身,用一生眼泪来还我这段孽缘。”
陈碧真道:“你想的太多了,梦里什么都有!”
陈伟丽笑道:“你总不能管得那么宽吧,难道要管到人家梦里去不成!”
正说闹着,我闻到一股熟悉雪花膏味道,问阿丽道:“你用上海‘友谊牌’雪花膏?”
阿丽非常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道:“我熟悉那雪花膏,几十年的老牌子,圆圆小铁盒子上,黄底蓝字,印着综艺体‘友谊’二字。我妈妈最爱这个牌子,便宜,才几块钱一盒,现代女孩多用大品牌,很少有用这个牌子。”
窄窄餐桌对面阿丽睁大眼睛,颇为吃惊道:“呀,你知道这么多!小时,妈妈给我搽这牌子雪花膏,现在妈妈走了,我没改习惯,一直还爱搽这‘友谊牌’雪花膏。”
“这牌子雪花膏是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闻到这熟悉雪花膏味道,会让我想到隔年米饭和邻家肉丸子的香味。”我道,“我突然发现,你眉目之间颇有我妈妈年轻时影子。”
“今晚这餐晚饭,简直是神圣的奇妙的安排!有心理学家说过--男生喜欢和妈妈相似的女生。你和庐山时没变,还是重色轻友,见女孩子就巧舌如簧、乱嚼舌头根子的。记得庐山上,你微姐喜欢吃鱼皮花生,天天买给她吃,还躲着我们。”
“碧真兄,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尽提陈年旧事。天地良心,每次鱼皮花生你也吃不少。”
“吃了也不承你人情,是拾你微姐牙慧哦。”
几年不见,我和陈碧真见了面还会斗嘴。中午没什么客人,菜上得快。陈碧真和我老友相逢,很热情,给我夹了一堆菜。我能成行深圳,承陈碧真功劳,应该好好酬谢,我端杯一敬再敬她。
她不乐意了,道:“臭石头,灌我酒?!你主动点,也敬阿丽酒呀!”
我站起来道:“敬两位陈大美女。”
阿丽也道:“喊我阿丽就好。对了,刚才路上,碧真姐说,你出过一本诗集,碧真兄评介很高,可以送一本给我吗?”
陈碧真假装吃醋说道:“呦呦,有大哲说过,恋爱从借书开始。确实真理!”
阿丽侧着头对着陈碧真微笑,长发遮住半张脸,露出那颗美人痣,精致美丽。从我这边角度看,既有对称美又有不对称美,很别致。
“阿丽,现在改肠子喜欢诗歌啦,我桌子上诗集从来没有见你翻过?”
“我一直喜欢诗歌呀,特别喜欢唐诗宋词,只是不太读现代诗。”
“这样说来,我要好好感谢阿丽有时间当读者。你写诗歌,能有人读,这相当于有人在施舍。”
陈碧真啧嘴道:“啾啾--,这阿丽叫得真亲热!”
阿丽说话,尾音绕圈,娇柔一些;陈碧真说话,尾声平直,直接一些。
我们边吃边聊,大致知道了她们一些现况:阿丽和陈碧真少年宫同事,陈碧真白天带孩子声乐课,晚上跑场子;阿丽白天带孩子键盘课,晚上驻场演奏钢琴。两人趣味相投,同姓又说得来,很快成为好闺蜜,现在合租一套公寓,吃住一起,整天耳鬓厮磨。
我道:“也遗憾,范婷和王国宁没有成。”
陈碧真道:“王国宁有家庭的人,哪那么容易成。男人想得到时,恨不得承诺把宇宙给你,真弄上了手,就想找一万个理由把你甩掉。”
“这倒也是,很多男人要的是只是暧昧,根本不是爱情。真要让他离婚,估计早变成缩头乌龟。”
“那范小姐也有点神经质,上次写信给我,说爱上一个网友,是诗友,四十多岁大叔,有家庭,还有一个十几岁儿子。明知和那大叔在一起不可能,可又分不开。她做事情老拿不起放不下的!”
“她可能喜欢大叔这一口,或许从小缺少父爱吧。”
“在庐山住一室时,她说父亲在她六岁那年病故的,说特别喜欢年龄大一点的男人,成熟可靠又疼人。”
饭罢,陈碧真拿出一包吸油纸来,吸脸上油腻。
我从桌上拿起“三五”,问:“抽烟吗?”
阿丽道:“我抽细烟!”
她拿过包来,从包里掏出一包女士专用烟---绿壳“摩尔”,抽了一支递给陈碧真,复从包里拿出个精致电子打火机来,“啪嗒”一声,给陈碧真点上,后又自己点上,动作很摩登。
“碧真兄,你靠唱歌吃饭,抽烟不怕伤嗓子呀。”
陈碧真道:“现在歌坛风靡烟酒嗓子。”
阿丽道:“烟酒嗓子反而有辨识度。”
阿丽抽烟很浅,烟抽到嘴里就吐出来,很有淑女气质。她纤纤右手,捻住细长过滤嘴,另一只左手,透出职业范儿,手掌浅立在桌面上,未动似动,似搭在键盘上律动的指型,前端指节高高立起,笔直而有力。
吃完饭出来,我对碧真道:“有时间请你碧真兄和阿丽吃饭。”
陈碧真知我手头紧,还是负债之身,笑着道:“假客套,我不请你,也不见你放个屁。都徐广骈怂恿你,闹着要聚聚,我不太喜欢那人,虚头八脑的,不想和他多接触。”
我待要说话,出租车过来,两位美女进了出租车。关门前一刹那,我发现陈碧真收进车里的右脚踝上多了一处文身,新绣了一只卡通牛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