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徐广骈正坐在办公室闭目养神,嘴里哼着徐州豫剧《朝阳沟》小段——
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
相处之中无话不谈
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
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
……
咱俩个抱定了共同志愿
要决心做一个有志青年
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
决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
你说的话讲的话
一字一句全忘完
……
正高调唱到中央段落,接到市委宣传部新闻处刘处打来电话,徐广骈忙缩回跷放在桌面上双脚。电话里刘处说,为配合深圳大剧院音乐节宣传,市委宣传部决定举办“全国报刊国庆联谊研讨会”,遍邀央媒及知名省媒,为深圳大剧院音乐节造势。《深圳文化报》在主场,又是深圳唯一一张文化艺术类报纸,钱部长让破格邀请。
刘处长这个老狐狸电话里哼哼哈哈的,一嘴官腔,话却挑得很明,一点也不含糊:文艺报小报,本没资格参加媒体联谊研讨会,因他和部长汇报经同意才力邀的。徐广骈嘴里感谢说个不停,心里却骂起三字经,心忖:这个够日的,要不是文化局是音乐节主办单位,才不会让文艺报参加。
这家伙胃口大得很,贪酒贪财又贪色,还喜欢直接伸手要,真是下贱起来没有底线。有几回来报社,老是伸手掏包,说忘记带烟了。徐总明白人,马上叫人去买四条中华烟,用黑塑料袋包好,给他带走。这几年被他榨去不少油水。看他一见上级,跟见他爹似的,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声音温柔得像个女人,真是恶心人。徐广骈想起这些来,恨得脚气犯了,把脚又跷到桌上来,拿出手指狠搓一番,又双脚互相帮助,对搓好几番这才舒服。
刘处长随后通过电话传真发来研讨会日程,看出主办方给大报老记安排的行程独具匠心:两天安排看演出和集体采访;参加有市领导参加的欢迎宴会;安排两场文化宣传学术研讨会;安排去深圳下面乡镇采风等。
看这日程安排,应该是一趟有吃有喝有玩的肥差。
音乐节开幕,徐广骈觉得带我参加研讨会方便。大半个月下来,他看我我跑前跑后挺辛苦,觉得也该犒赏一下。我当然兴奋有这等好差使,又能公费旅游又能出稿子,把手中完成半拉拉的音乐节采访任务,器重地甩给了气鼓鼓的李斐。
徐广骈让郑主任临时通知大家,他走后这几天,暂由李斐主持报社日常工作。李斐背后发牢骚道:“让我临时负责,也不正式开会宣布,就让郑主任非正规口头传达,这算个什么事情!再说,大半个月前就开始讨论采访安排,钉是钉铆是铆的,现在一下把人抽走了。报道音乐节人手本就不够,胡子眉毛乱抓,现在一切又要重新安排,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人顶秦三叠窝子,哎--,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想一出是一出的!”
徐广骈才不管这些,满脑子只想着带我出去晃荡!
全国报刊研讨会上,徐广骈伤心不已,会前让我为他专门拟就了一份词章绚烂的发言稿,要求骈散结合,多用排比句,全篇洋洋洒洒,气势滂礴,却根本没派上用场。领导致欢迎辞后,各报社轮流发言,根本没有安排文艺报发言。我扮着指头数,在座都全国有影响力大报,自带光环的,我们确实不够级别。
研讨会本就务虚会,开得乱糟糟的,一无是处。中午晚上那两顿自助餐倒是值得一提,山珍海味,应有俱有,茅台、五粮液、人头马随便喝!
按会议日程,最后一项活动安排,把与会人员分为八个组,分别去龙岗镇、坑梓镇、坪地镇、大鹏镇、葵涌镇、平湖镇、龙华镇、石岩镇采风。采风幌子而已,两天行程,不过让大家旅游放松一下。大家按捺不住兴奋,说说笑笑一片。
徐广骈和我被分配到去大鹏镇采风。大鹏镇是海滨度假胜地,看行程安排很喜人,有海边风情采风、海鲜餐饮品鉴、果园采摘等。下午,开完了研讨会,各小组才从驻地出发。
我们小组成员八位,四男四女,老中青结合,性别搭配合理。同行的皆央媒省媒同行老记。车上,大家一见如故,天南海北地热聊。中国文化报的李梦涵靠了我坐,说都文化类报纸,可以多交流。李梦涵眉清目秀,身材飘逸,没有一点记者的市侩劲儿,言语脱俗。
乍来大鹏镇,内地来的媒体人对亚热带一草一木很有兴趣,路上一再要求司机车开慢点,途中还几次临时要求停车,下车拍照。徐广骈和我这边跑过多趟,早没了兴致,懒着不肯动窝。
李梦涵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纳兰性德的诗词集读。
我问:“你喜欢纳兰性德的诗词呀?”
李梦涵清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微笑道:“是的,我最喜欢两个人的诗词,一是纳兰性德,一是仓央嘉措。”
我呵呵笑。
李梦涵道:“你笑什么,表情怪怪的?”
我淡淡说道:“一位满眼春风百事非,一位不负如来不负卿。有大哲说,喜欢这两诗家诗歌的女子都是恋爱脑。”
李梦涵疑惑道:“哪位大哲说的?什么是恋爱脑?”
我笑道:“这位大哲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小生也。得了恋爱脑的女子,见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男人,一生中总在不停地恋爱着,仿佛不恋爱就不会生活。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为了恋爱而活着。”
李梦涵见我暗贬她,并不在意,笑道:“什么恋爱脑,还搞这么个悬乎的名词,说白了不就是花痴嘛!”
我进一步解释道:“这有本质的区别,就像天上与人间的区别。花痴是地上的鸡,吃几粒米再拌几颗沙子,恋爱脑是天上的凤凰,餐花饮露还要拨弄琴弦。历史上也没有几个女子够资格称得上恋爱脑,大观园里写《葬花吟》的的林黛玉,大明湖里写人比黄花瘦的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才有资格称得上恋爱脑的。”
李梦涵嘎嘎笑道:“你这人真有趣!”
王大德回头道:“小李,你们说到什么啦,笑得这么开心?”
他是上海《新明晚报》新闻部主任,年龄最大,资历最老,是我们这个采风小组的组长。
李梦涵回道:“秦主任在说林黛玉和李清照。”
王大德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你们年轻人可真够浪漫的!”
李梦涵问道:“你怎么看纳兰性德的诗词?”
我认真道:“当然,‘身向榆关那畔行’‘西风月落城乌起’‘樱桃一夜花狼藉’都是名诗名句,可他的诗词是仿出来的,境界格局自然比不上唐宋大家,怎么读也离不开儿女情长。”
李梦涵似乎被我唬住了,在她眼里的诗词大家,我竟然如此轻率地评价,因而半信半疑扬了扬手中的诗词集道:“书上可是赞扬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家家争唱,代代有知音’。”
我说道:“权威是别人树立的,文人应该有独立人格,学会自己思考。他是伟大的,可在我心目中有更伟大的诗歌。他是八旗子弟,一生为情所累。我并不是说他的诗词不好,只说是第二流的而已。”
李梦涵似乎被我说服,略略点了点头。
临近傍晚,中巴车抵达大鹏镇,负责接待工作的大鹏镇宣传干事,早笑容可掬候在门口镇政府门口。
小伙子姓周 ,二十多岁,广东人,普通话居然不蹩脚,人挺帅挺阳光的。他负责接待,主动与诸位老师互敬了名片,道:“受我们书记和镇长委托,各位编辑记者在大鹏镇采风,有什么需要帮助和了解的,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路上拍照片耽搁了,让你等急了,不好意思!”王大德是组长,自然他领头说话。
“今晚安排各位老师住镇政府一招,先带各位老师过去安置住宿。大家在大厅到我这拿好房卡,把行李放好,然后到镇会议室集合。喝茶稍作休息,要开个欢迎会。会议很短的,最多十分钟。李书记、王镇长和各位老师见个面,然后赴酒店晚宴。”
镇政府一招在镇政府后院,步行至会议室路程很短,过去没几分钟的。招待所公办,非营业性质,装修得富丽堂皇,不亚于三星级酒店。每人一间大套房,宽阔明亮,大家颇满意这里住宿条件。
会议室里早摆好了鲜花、茶水、水果和瓜子。徐广骈和我过来时,王大德和《南方周日》杨登科主任已先行过来,正斜卧着坐。一下午的颠簸让大家疲惫不堪。书记和镇长带着镇四套班子过来拜会大家,四位女同志还没过来。小周急了,去催,许久,几人这才姗姗来迟。原来女同志进房间先洗了澡,抹了画了,这才有说有笑着赶过来。
李梦涵洗完澡,换了一件瘦腰的碎花连衣裙,勒得臀部曲线诱人,露出白皙的小腿,眼前晃来晃去,早吸引得几位老家伙眼光一闪一闪的。她来自《中国文化艺术报》,三十来岁,是一位北京少妇,一张嘴一口好听的京味儿。
大媒体老记见惯了领导,眼里根本不把镇干部当干部。镇干部说话时,下边也不闲着,不停交流。书记、镇长明白人,致了热情洋溢欢迎辞,祝福大家大鹏镇吃好玩好,匆匆告辞。
早预定好酒店--“北旺角海鲜餐厅”,在镇政府对面,隔着一条马路。小周领着大家步行过去。本来,书记和镇长要参加欢迎宴会,说有外事接待,临时不参加。晚宴海鲜为主,芝士焗龙虾、椒盐濑尿虾、白灼韭菜花、豉椒炒蚬、滋味六小福、白胡椒龙虾粉丝煲、杏汁菜胆炖猪肺、旺角吊烧鸡等特色菜上了满满一桌,看得出,接待单位对诸位老记的到来很重视。
大家颠簸一下午,饿了,一桌子吃得眉笑眼开。
我见李梦涵只吃一点点蔬菜,夹了两只赖尿虾放她面子碟子里,道:“你怎么不动筷子?”李梦涵道:“晚上我都不吃晚餐的,只吃点水果。”我笑道:“你身材这么好,还这么保养呀?”李梦涵道:“原来在团里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我点头道:“不过我得承认这是好习惯。”
她爱问我深圳这边情况。因为熟悉了一些,李梦涵私里打听了我的工资待遇,惊讶道:“哇噻,你们工资待遇这么好呀!”
南方天长。晚饭后天半亮不黑的。大家不想早睡,各自出了房间,聚来一楼门厅沙发上聊天。分在赴龙岗镇采风小组的《珠江晚报》副刊部主任关一飞,是徐广骈老熟人,打来电话问晚上安排了什么活动? 徐广骈说自由活动。关主任说:“我们这组镇领导晚上请唱歌,现在正准备出门。
上海来的王大德在旁听到徐广骈埋怨,操着一口奶腔奶调上海普通话率先叫开:“这边招待我看不够周全,书记镇长我看很有官架子的。我们来大鹏镇可不是白吃白喝的,要报道镇上取得的斐然成绩。你看,书记镇长吃饭都不陪,牛皮糊糊的。小地方官员没有见过世面,就是格局低。我说呀,要不是市委宣传部发请帖,给八抬大轿子我们也不会来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的。”
杨登科旁边附和道:“就是,就是!”
我素来不喜欢上海人,嫌上海人太小肚鸡肠,也看不惯他们说话态度,听不惯说话时高高在上的腔调。
徐广骈觉得文艺报在小组里没有一点存在感,撇了嘴说:“他们不请,我们文艺报请,好歹也是主场,走,我请客,大家听歌去。”我知道徐广骈爱逞能爱烧钱的老毛病犯了。他觉几位老记狗眼看人低,小看小报社出来的,心里窝蒙,想大把花钱压一下他们嚣张气焰。
“出去玩可以,但怎么好意思让你掏腰包,打平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本来,我也不想出去玩的,不过看都一个集体的,最好一起活动,要去大家都去,不要落单好了”王大德不是个糊涂人。
“小意思的啦,大家甭客气的啦,今晚费用全部我来。”徐广骈一脸大度。
用公款他一点不心疼,而且还很舒服。在外地人面前操起广东话,有点摆忽那意思。改革开放后,广东腔在别人眼里成为有钱人代名词。来深圳快二十年,徐广骈也就学会几句简单白话常用语,什么“对唔住” “唔该晒”“你在哪里?”“系边度呀?”“你食咗饭未?”现在在外地人面前操点广东味徐州话,倒是很有心理优势。
“怎么好意思让你个人破费呢?”随行的《福建晨报》女记者王芳说。
王芳,30多岁的、样子,小圆脸,白白胖胖的,小短腿,上身穿件红格子衬衫,下身穿条牛仔裤,萝卜身材,虽然不漂亮,但长得挺讨喜。
“就是,就是!”王大德附和道。
“无所谓嘛,大家朋友的啦!”良宵苦短,徐广骈早心痒着,想出去玩。
来自《广州都市报》蒋娟,岁数大些,快50岁,说她腰酸背疼,想躺房里看书,就不一起去了。大家不让,七言八语着,要她有点团队精神。没办法,蒋娟只好跟着我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