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犯了烟瘾,屋里取来香烟。雨璇道,“给我一支。” 阿丽递烟给雨璇,又抽了一支问小染,小染摆手。雨璇看了看外面的马路,道:“只在酒吧里抽过一次,这抽烟要被爸妈看见,还不被骂死。”我道:“你这大嫂子,怕是要把小姑子带坏。”
雨璇道:“大哥,你少说人,你就应该少抽点,家里墙都让你熏黄了!”
雨璇点上烟,吸了一口,姿势生疏,不如阿丽老练。
小染道:“阿丽,大音乐家,今晚良辰美景,你弹首钢琴曲助助兴。平时,听你弹钢琴真是享受。”
雨璇吐了一串不成型的烟圈,道:“是的,好听,行云流水,天外飞音。”
阿丽道:“雨璇,听你哥说,你也学过钢琴,你弹一首来听。”
雨璇道:“我心血来潮买了这架二手老钢琴,当时刚上班,省吃俭用的,聚了三、四年工资才买下来。上手学了才知道,弹钢琴入门快,想深入难。阿丽姐你来之前,钢琴已闲置一年多,琴盖上落满厚厚一层灰。”
小染道:“阿丽,你这专业的,谁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呀!”
大家嚷嚷叫阿丽弹,阿丽不推辞,起身去卧室。不一会,房间里传来慵懒闲适的旋律,阿丽即兴弹起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中一段小行板旋律。
雨璇不确定地问:“老柴的大蝌蚪?”
我道:“是。”
雨璇道:“五体投地。到底是演奏级,厉害,厉害,上手就是世界名曲!”
音乐流淌起来,叮叮咚咚,如皎洁的银海泻地。阳台外,冷杉林顶部挂满月色。
迎俏花丛笼罩下的院子,有迷离惝恍的银色,有迷离惝恍的黑色。一黑一白两个世界在荡漾着,仿佛是阿丽灵巧的手指,在弹动着一黑一白的琴键。
那些漫天的繁星,像无数个调皮的孩子,先是在小染和雨璇的长发上闪烁,后把长发当作滑梯,一个接着一个滑到阳台上、花园里嬉戏。
阿丽用钢琴模仿长笛,复奏这段优美的主旋律,再用钢琴模仿圆号、双簧管、巴松,依次呈现这段优美主旋律,最后,用钢琴模仿一把大提琴,反复吟颂强化这一段优美主旋律。
南风鼓满走廊,风声里,我看到穿着百褶裙的三位仙女出现在天际,在花园里采摘鲜花。
我拿来吉他,唱和阿丽这段慵懒闲适的旋律。
阿丽听到吉他声起,为了突出音色低的吉他声旋律,主动降低音调,在极低音部弹奏分解和声来轻声烘托。
一群鸟儿飞来,落在迎俏花上,唧唧喳喳,称赞这一优美的旋律。
阿丽弹毕曲子出来,道:“你现在节奏感比以前好,8/6拍,一分钟66拍,节奏很准。”
“买了个节拍器,没事常练习,很管用。”
“你上次说,正练巴赫的吉他版《小步舞曲》,弹来听听。”
小染道:“别让他弹了,弹棉花一般,耳朵里能听出茧子。”
雨璇道:“阿丽,还是你弹吧,你弹的好听!”
阿丽得意:“你们想听什么曲子?”小染和雨璇却一时说不出想听的曲目。小染道:“你随便,你弹的我们都喜欢听。”我建议道:“弹乐圣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
当阿丽舒展手臂弹起三连音的时,我看到阳台上月光在梦呓般荡漾--
那略有一点忧伤的夜,
如旋律一般,深沉缓慢地吹拂着。
情绪慢慢地漫过天空的门槛,
如水,将天空分为为下白上黑两层。
黑与白,世界的两面性,纠缠在一起。
现实与梦纠缠在一起。
不安与寂寞席卷而来。
在悬崖与悬崖之间,她是一朵莲花,在微笑。
从远处、远处、再远处,我看到天空飞逝的流星雨。
看到眼泪与眼泪之间,地面上冉冉升起的忧郁。
两只落在迎俏花上鸟儿,不忍这忧伤,腾地飞起。
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餐毕,收拾残局。小染和雨璇收拾好碗碟筷子,端去楼底厨房,把吃完没吃完的海鲜,全部倒进垃圾袋仍掉,又把石桌细细抹净。阿丽要插手帮忙,小染、雨璇不让,道:“别脏了你弹钢琴的手。”忙活小半天,两个妹妹才忙利索,拿了几样水果端上楼来。
小染剥了个大桔子分给雨璇和阿丽吃,阿丽又从手中分出两瓣给我吃。
这时,爸爸、妈妈推着自行车进院子。妈妈闻到满院子酒腥味,头朝阳台望,擤了擤鼻子道:“哎哟,你们几个还真能作妖,喝到现在还没结束呀?”
雨璇道:“我们早吃完晚饭,剥好水果等你们。”
妈妈道:“小乖还怪孝顺的,这小嘴巧的。”
雨璇又问道:“外婆有没有想我们呀?”
妈妈院子里道:“你外婆刚才还唠叨你们,说怎么老不过去。今天看到梦若了,好两年没有回家,这次突然回来,还带了男朋友回来,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礼品,专门去看了你外婆。”
小染道:“呦,带了男朋友回来呀,做什么的?帅不帅呀?”
我道:“我在深圳见小伙子过一面,很帅,一米八五上下,叫邱一可。”
妈妈道:“哪有那么高,最多一米七上下,比梦若还矮一截。姓张,梦若喊他大头。说家里开工厂,做电子器件,是家族企业,很有钱。正好,你小舅妈也在,羡慕的直啧嘴。”
大舅妈和小舅妈都觇视外婆那房产,彼此心里顶着心气。
我疑惑道:“不会换了男朋友吧?”
妈妈道:“这哪个知道,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哪还当真,说换就换,比换衣服还快。不过,外婆不大待见,脸冷冷的。人走后,说了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染道:“外婆说了什么?”
妈妈道:“外婆说,不能和急着回家收麦子的人结婚。”
雨璇道:“这话什么意思?”
妈妈道:“不懂!”
雨璇道:“不过,男孩子要是1米7上下,确实配不上梦若。梦若可是大长腿,脖子以下全是腿。”
小时候,我们兄妹天天粘在外婆家。爷爷奶奶死得早,兄妹仨都外婆抚养大,和外婆感情很深。梦若、玉立喊过,说外婆偏心,最疼大外孙子,比孙女还亲。外婆大户人家出来,自小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在我这一辈里,我是老大,从小父母双职工,只能把我放外婆家散养。外婆带得多,自然最疼我。
我要带阿丽去见外婆,说让外婆看看未来这个外孙媳妇。阿丽扭捏,总推辞要练琴,不肯贸然去见外婆。
我在深圳和阿丽提起过外公外婆,都不是一般人。外公黄埔军校毕业生,后来官至中将副师长;外婆扬州高邮人,官宦家小姐,18岁抽大烟打麻将。外公和外婆在上海结婚时,教堂、警卫员、婚纱、轿车、洋房,还在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喜报和照片!
雨璇道:“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闺房里出来的,外婆一辈子特别爱干净,望90岁数的人,一天还一遍澡。”
小染道:“外婆一辈子爱打麻将,我哥那麻将技术,帮外婆拔鞋子都不够资格。”
我道:“说到拔鞋子,我想起来,小时候外婆家有两个铜制鞋拔子,祖上留下来的,雕花镂空很是精致,现在好久没见。”
小染道:“那两个铜质鞋拔子,早不知给谁偷走了,上次还听外婆唠叨过一次。”
雨璇道:“还能有谁,一定常去串门子的邻居。外婆从来不锁院子门。还记得吧,小姨年轻时存了零钱罐子,两大罐子,存了好几年,后来不翼而飞。“
阿丽道:“看你们说到外婆,眼睛里来了精神。”
我道:“小时候,外公最疼我,天天把我抱怀里。夏天乘凉,坐院子里凉床上教我童谣,现在我还记得--讲古讲古,讲到板铺;板铺冒烟,讲到天边;天边说话,讲到老大;老大挑水,讲到小鬼;大娘扫地,咕呱咕呱,几个大屁。”
我们哈哈大笑。
小染道:“外公小时候逗我----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雨璇道:“我记得外婆这样说的: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缸,缸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碗,碗里有个豆,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道:“外婆最爱说乖乖那首童谣。”
雨璇抢嘴道:“我记得--乖乖,乖乖,莫要哭,外婆去做红豆粥;乖乖,乖乖,莫要叫,外婆给你做小花帽。”
小染道:“外婆还爱说拐磨拐----拐磨拐,拉豆采,拉下糊子来,狗偷吃掉再来拐。拉豆采,外婆没在家,请个小秃丫。秃丫没落坐,坐在锅台上,掉在锅底下,一变变成小黑丫。”
雨璇道:“还有赤脚蹦--赤脚蹦,买花生。卖到舅奶脚后跟,可我给舅奶打一顿,还是舅奶小外孙。”
说到儿时的记忆,我们兄妹来了劲,仿佛回到了童年,又说不完的故事。
我道:“外婆虽高邮人,出来早,说的一嘴海州腔调,嫁给外公算是老海州人了。不过她偶尔还会蹦出来几句家乡高邮的方言俚语,别人不注意,唯有我能听得出来。”
雨璇问:“有什么方言俚语,说给我们听听。”
我道:“比如外婆爱说:北门的人,南门的神,西门的水,东门的鬼,这是高邮的布局,我能听出来。外婆纳鞋底的时候,会给坐她身边的我说些高邮的风物,家住城里哪个地方,周围有什么庙宇和商行,所以,我清楚一些。”
阿丽道:“外婆真有趣,你哥哥在深圳还寄过糕点给外婆,说外婆爱吃甜食。”
我感慨道:“外婆小时候最疼我。外公发了工资交给外婆,外婆会上街打点散酒、买点花生回来,外公一边喝酒一边扒几个花生给我吃,还会用胡子扎我。这炒花生,是我童年吃过的最香的食物了。”
小染道:“我都不记得外公什么样子。”
我道:“外公老了时候,你才三岁,那时候,雨璇还没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