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吃完早餐,上楼去捯饬半天,这才下楼来。我定睛一看,她今天穿了一条“赫本风一字肩连衣粉裙”,像一朵莲花,亭亭玉立,如仙女从空中降了下来。
外婆住城北民主街,城里人俗称老街。民国时期有苏北“南京路”之称,十分繁华;现在,新城往城南一带发展,民主街人老珠黄,渐渐凋零。
真是兴衰有时!
清光绪末年,海州临洪口自开新埠,榨油、酿酒、粮行和日杂百货等工商业日渐兴起,大街、后街初步形成。后陇海铁路铺到新浦,次年铺至入海口大浦,一时间,南方、北方与海属地区的大宗货物都在大浦转运,运营商家都把新浦作为基地和大本营。20世纪30年代,新埠设东海县政府,改称新浦,一时间,新浦成为海属地区政治中心和军事重镇。货运行商人、银行监务管理局官员、买办资本家、军官纷纷迁来新浦建洋房,遂形成井字形一块繁荣之地,主街即民主街。
外公就职于苏州宪兵大队,早在江南置地置业,没有和家里兄弟争古海州城老宅子。为了将来叶落归根之计,外公则花了白花花大洋在新浦民主街上卖了一栋洋楼。
后来时局紧张,外公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则把外婆送来新浦。外婆和我说过那时民主街繁荣景象:老街,“三和兴”药店、“生庆公”茶庄、“大华洋货店”等知名店铺云集妓院、电影院、剧院、医院林立。知名菜馆有“味芳楼”“六合春”“聚仙楼”“开一天”,天天贵客盈门;外婆喜欢看戏,说老街上有家欣欣舞台,天天河南梆子、淮海戏、黄梅戏换着演出,经常去包厢看戏。
解放后,外公家洋楼和商铺悉数被没收充公,只留给外公外婆一所原来仆人所住房院,在洋桥巷里。那巷子因巷口有洋人建有一座小铁桥而得名。解放后,外婆住这民主街几十年,再没动过窝。
外婆经常念家,可高邮早没了家人。远方亲戚,渐不走动。外婆也慢慢消逝了探亲之念头,我倒是 见她说到家乡风物,掉下过眼泪。
路上,我和阿丽夸耀道:“外婆在家族地位相当于贾府贾母。阿丽,你今天要好好表现,须得外婆点头,你才有名有分,不然进不了家门。”
阿丽恼道:“我怎么没名没分?”
“外婆常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你我没有媒人,按老辈人标准乃私奔也!”
“你这人真会说笑话,我何曾要求嫁到你家府上?哼,真是岂有此理!八抬大轿抬我,我还不一定来呢!”
阿丽听我说她没名没分,虽知玩笑话,心里也很不爽。不过,她把不满隐在心里,没有表现脸上。她侧坐自行车后座,央央道:“我现在才算知道,原来你今天是带我进京赶考,设的鸿门宴。”
我道:“嗯,能否考上,看你造化!”
“死相,”阿丽车后座上道,“你这两天越来越飘!”她学会了运用新浦方言“死相”。那湖南腔调的普通话蹩脚出来的本地口音,让人忍俊不止。阿丽接着说:“臭石头,我第一次见外婆,空手大摇的去,不好,应该带点伴手礼?!”
“外婆家门口有超市,给外婆买两条烟。她老人家爱抽两口。”
“前天,我在卧室抽烟,被上阳台晒衣服的阿姨看到,羞得我脸都红了!”
“红成了大公鸡的鸡冠子呀!”
“差不多吧。”
阿丽来我家后,不敢明目张胆抽烟,平时藏着躲着掖着的,其实妈妈早知晓,一直装没看见。妈妈背后在我耳边唠叨,说女孩子有抽烟习惯不好,影响下一代。我明白这道理,可深圳女孩子抽烟很普遍,看起来没什么,不像连云港小城市,女孩抽烟看起来很碍眼。
“我妈没说你吧?”
“怎么可能,她那么有水平。阿姨是厉害人,不用说话,只需拿雪亮的眼睛瞄你一眼,扫你一眼。”
“同学都说我妈慈祥,你第一个说她厉害。”
“你不懂,慈祥之人最厉害,不怒自威!”
来打到民主街,街景明显大变,变得陈旧沧桑起来。阿丽感叹道:“我们下来走走。你看这一条街全是民国建筑,真美!”我推着自行差,带着阿丽逛起老街,一路上指点点,说着和平饭店、日本领事馆、味芳楼、白公馆等老建筑的过去轶事与典故。
在老街的中心地段路口,有一栋显眼的木结构红色小楼,我特别指与阿丽道:“这栋斑驳的小红楼,看起来饱经岁月的沧桑,乃民国时期知名妓院海昌书寓。”阿丽叹道:“过去人真雅致,妓院起名书寓。”
“过去骚人墨客爱逛妓院,妓女除了卖肉也卖艺。不然,柳永死后无钱下葬,也不会有全城妓女慷慨解囊只典。听说海昌书寓曾供奉柳永。”
正闲扯着,阿丽脑洞大开道:“你家小区门口这条路,直通这里,怪不得叫海昌路。”我惊讶道:“你这么一说,我焕然大悟,糊涂住了这么多年,今天才明白海昌路出处。”
外婆家弄堂口,我指着一栋正经营着咖啡馆的小洋楼道:“这栋采用欧美柱式风格建造的洋楼,原是外公外婆的家。建筑长18米,宽九米,上下两层共19间半房。所以,你看咖啡店店名就叫‘19间半咖啡馆’。”
阿丽靠近摸了摸砌得毛石墙道:“为何还有半间房?”
“原西楼梯下用木板搭出的一间小坡厦,平时存些杂物,又称杂物间,不带门,所以被算作半件房。民国时期,一楼是商铺,二楼是卧室。近年,文管部门把这条街上民国老建筑定为文物保护起来,公家出钱翻修,变成民国老街对外开放。”
“好可惜,这么好的洋楼没能传给后人。”
“有什么可惜的!国家大跃进时期,当时大练钢铁,外婆为了支援国家建设,把偷埋在院子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全部捐献给国家,连自己结婚佩戴的金银首饰也全部捐献国家。”
“那时候的人,可真傻!”
“我问过外婆,捐了全部家当后不后悔?外婆说不后悔,说没有共产党哪有新中国!旧社会炮火连天的,民不聊生,生活在和平新社会多幸福!”
阿丽敬佩道:“外婆政治觉悟真高!”
超市里,阿丽问:“给外婆买什么牌子香烟?”她想拿两条软中华。我阻止道:“外婆不抽好烟,只爱抽顺口的‘红南京’,10元钱一包,别的牌子她抽不惯。”
我欲掏钱,阿丽道:“丁是丁卯是卯,这我给外婆买的拌手礼,我自己附钱。”我不解道:“什么丁是丁卯是卯,什么时候我们分得这么清楚?”阿丽看着我眼睛道:“你刚才出门还说,带我来京赶考,能否进得家门还再说。”我笑道:“原来你这人记仇呀?”阿丽道:“岂有此理,难道只许你初一,不许我十五。”
外婆家小院子是一张细密钉卯的厚重铁门,门上开了一个小窗口,里面装了一只搭钩,任谁过来,外面伸手进去反手拿掉搭钩,可直接进院。外婆家小院子,白天并不闩门,方便老邻老居过来串门,不用敲门。
外婆住这小院子清幽,院子西墙是个小菜院子,里面种点菜书,绿油油的可爱,周围编着精致的竹篱。靠南墙种着两棵石榴树,树下种植了几株月季,正开着颜色不一的花朵,或白或粉,很是好看。
三家仿古的灰砖灰瓦的大瓦房座北朝南。正门门楣上,刻着八种不同字体“福”字。门两侧,石灰泥塑着花瓶、莲藕、钱币、鱼等装饰图案。阿丽吐舌道:“依稀可见,当年佣人住处曾经多么繁华!”
我和阿丽进门,外婆一见我们,开心道:“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外婆?”我撒谎道:“单位忙!”我正欲介绍阿丽,小染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接了我的话头道:“外婆,他天天忙吃喝玩乐!”
今天外婆很精神,穿着蓝布衣裤和蓝布鞋,头发脑后绾成发结,发结上别上簪花,用黑丝髻网套住。我忙给外婆介绍阿丽。外婆道:“家里里里外外寒酸,可别委屈了你。”阿丽道:“外婆,你看你家收拾得好干净,到处井井有条。”
阿丽把手里拎着的红南京递给外婆道:“外婆,这是孝敬你的。”外婆道:“你看,第一次上门,叫你破费。”阿丽道:“外婆,不客气,孝敬您是应该的。”外婆微笑道:“这孩子看着有福气。”
阿丽今天身穿了一件红色裙子,似一团火。外婆叫阿丽坐到身边,拉着手,看了又看,道:“这孩子慈眉顺眼的,又耐看又喜庆。”外婆本来喜欢热闹,今天见我们来,脸早乐成一朵花,褶子一一舒展开来。
外婆问:“阿丽,你家乡哪里?”阿丽道:“湖南宜章。”外婆道:“宜章不太知道。”我道:“那地方民风彪悍,出土匪之地。”阿丽道:“你胡说八道,偏见。”
“我对湖南很有感情,” 外婆回忆道:“你外公参加长沙会战,打小日本,那仗打的真惨呀!后来阵地沦陷,穿插转移,部队几次掉进小日本口袋阵,反而糊里糊涂冲了出来。”
我和阿丽道:“当年,外婆是随军家眷,跟着大部队到处跑。”
外婆道:“天天死人呀,我们家眷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到晚上谁家的就没有了。有人得知自己先生没了,开始哭,我们都跟着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的。”
“外婆,我虽是湖南人,可从来没有去过长沙,湖南疆域太大。”
“宜章在哪里?”
“我们宜章靠湖南最南端,和韶关接界。”
“韶关我也不知道在哪。那年头,在湖南也吃过几次湘菜,反正吃不惯,干辣干辣的,我是真心吃不了。每一次吃,辣的我睁不开眼睛。”我替外婆说道:“外婆高邮人,属淮扬菜系,吃的饭菜口味清淡,所以吃不惯湘菜和川菜。外婆爱吃苏菜、杭帮菜。”
外婆拿过阿丽带来的红南京,要拆封条。阿丽忙站起来,道:“外婆,你坐着,我来,我来。”她接过外婆手中那条烟,仔细拆了封条,拆出一包来,拆了那包烟封条,抽出一支烟来,恭敬递给外婆。
外婆看在眼里,心里喜悦:“这孩子做事一字一板,是个懂礼貌的规矩人。”
外婆把手中香烟递给了我。我忙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手中香烟复敬给外婆,帮她点燃。外婆舒服地吸了一口,腾云驾雾起来。外婆问:“阿丽,你抽烟不?”阿丽又要点头又要摇头的,正犹豫,我帮她解围道:“外婆,她会抽烟的。”外婆道:“会抽就抽,外婆又不是外人!”外婆早看出阿丽会抽烟,那开烟盒封条的手法很老练。外婆人老脑子不糊涂,笑道:“会抽就抽,在我这里随意就好,不必要拘束。我十八岁就开始抽大烟。”
“这烟太烈,我抽不动。”阿丽从随身包里拿出女士烟,抽出一支点上。那洋烟细细长,白过滤嘴,看起来很凯扬。阿丽憋了一上午,这一口烟下去,要把烟香气给抽到脚底板去。阿丽吐出烟雾,脸上五官百媚千啭。
“这什么烟,我没抽过,拿一支给我尝尝,”外婆按熄手中烟,要过阿丽手中烟盒,抽出来一支来看,道:“我年轻时候在上海,抽哈德门,抽过美丽,抽过大刀,也抽过这个长嘴样子洋烟。”
我给外婆点燃,道:“这是日本长健。”
外婆抽了两口道:“这烟好,抽着不怎么呛人,还有点甜。”
“外婆真洋气哦,三叠说你在上海结婚时,穿婚纱进教堂,坐小轿车,还有警卫兵,解放前就那么时尚!”
“进教堂结婚,是因为那位信基督教。上海风气历来崇洋嘛。火柴叫洋火;自行车叫洋车;蒸馒头用那碱面叫洋碱;两层小楼叫小洋楼;雨伞叫洋伞;什么都带洋。我年轻时候很洋气,旗袍丝袜高跟鞋,还烫大波浪。看看,和你现在这头型差不多,看来这头型又回去了。”
我和阿丽打趣道:“外婆洋气,90岁人,还喜欢尝试新事物,人老心不老。最近,她老人家正在追琼瑶剧《情深深雨蒙蒙》。”
外婆道:“那法租界我去过,看这电视剧好像那样子。”
阿丽道:“外婆,你要喜欢这白嘴长健,我给你买两条。”
外婆道:“我还抽红南京吧,有点辣劲,抽起来顺口。”
小染从厨房出来,去阳台拿大白菜,看到客厅乌烟瘴气的,娇气道:“你们这一老一少的抽烟姿势太像了,简直一个磨具里倒出来的。”我细看,外婆和阿丽各叼一支烟,边抽边聊天,仿佛一个人在时光倒流中与自我对话。
外婆抽了几口,把烟按灭。外婆抽烟习惯好,一支烟分两次抽完。
阿丽抽完烟,怕小染和雨璇太忙,起身去厨房帮忙。
外婆对我说:“阿丽这孩子不会久居连云港。”外婆之言说得我一头雾水。我好奇,不知外婆为何这么说?外婆道:“看人看眼睛。她那眼睛,炯炯有神,不是一般人眼睛,是人尖儿才有的眼神。那精气神,不是凡人,不会久居人下。你怕是没有这个福分娶她回家!”
我不服道:“人来都来了,难不成还跑掉了不成?”
外婆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道:“这世上的人,都有前生后世的,都有前因后果的。就像你一样,佛经没少读,自以为早打破迷关,其实只是个二半调的葫芦。正看是葫芦,反看便是瓢。在这人生的大海里,人沉沉浮浮,很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