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晨,我按照陈碧真吩咐,带简历去报社见徐广骈。昨天通了电话,陈碧真正在淡水演出,说回来为我洗尘。报社办公室在罗湖区国际大厦11楼,周围有罗湖海关、深圳火车站、香格里拉大酒店、国贸大厦,也是一座地标建筑,很容易找。
报社大厅,一位桃腮杏眼女孩接待了我,道:“徐总早间一定有事,不然早该来报社,要不……厄,你坐等等?”
“好,我等一下吧。”我知道我得赶快见到徐总,不然心里不踏实。我见靠过道隔间,没人办公,拉出把椅子要坐,上面有些灰尘,正犹豫着。
桃腮杏眼早拿了抹布过来,帮桌子和椅子上些许浮尘抹了抹,说:“要不要我和徐总打电话?”
我忙说:“不急,我等一等。”
女孩见我没有要走意思,拿纸杯给我倒来热水。她穿着一件七分袖黑色衬衫,剪裁合体,裸色袖口、领子翻出来,对襟八只裸色钮扣,下身一条裸色裤子,露出脚踝,系着一根手指粗女式棕色皮带,脚上一双浅口三分跟皮鞋,腕上戴着一只小巧手表,打扮精致。
桃腮杏眼很礼貌,问:“要不去会议室等?”
我道:“就在这等吧,您忙您的。”
大厅靠南面有二十几个办公隔间,全半人高天蓝色隔档隔出,寥寥几人办公,堵头上标识写着“采编部”。北面一排办公室,或开着门或关着门,门楣上钉有铜铭,看过去:总编办;财务部;广告部;发行部;副刊部;会议室。
北面半个厅为过道,显得大厅宽阔敞亮。
不一会,对面隔断里站起来一位瘦高个青年,活像岩石里敲出来的外星人,大脑袋,四肢细长。一双婴儿般大眼睛,安在面部显得有点超比例存在。他操着蹩口广东普通话,喊肉肉的桃腮杏眼女孩--李主任。
他和她汇报工作。
“小赖,你写那稿子没有厘清新闻结构,写新闻和写记叙文是有区别的,新闻的结构是标题、导语、主体、背景和结语,你看看你写的,”桃腮杏眼道,“导语一定要简洁,你看你说半天,一大段下来,还没有点到主题。”
大厅南边一排落地大玻璃窗,正涌进来一大片阳光,在大理石地板上跳跃着,充满活力。从茶色大玻璃窗望出去,是恢宏的深圳市景;远眺对面,是香港的郊外野岭。我真有点恍然隔世之感觉,在小说、电影里看到的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大都汇,突然近在眼前。
昨天,我还在一个相对保守封闭的小城市里逛着百货大楼。
坐了大约十来分钟,一个黑瘦黑瘦的高个子男子走进报社大厅,眼前风卷残云般闪过去。他三十五六岁模样,穿着一身黑西装,里面白衬衫,打着红领带,脚上黑皮鞋,腋下夹个小黑皮包,露出一小截大哥大天线。
李主任道:“徐总,有人找您。”
“哦,这就是我心里千呼万唤的徐总。”
徐总正开办公室门,没有回头,道:“李斐,让来我办公室。”
李主任带我过去,进门时,他正准备泡茶。大哥大竖在桌子上。
“我是连云港的秦三叠。”自我介绍后,我从包里拿出简历递过。
徐总惊讶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道:“你是秦三叠?”
“是的!陈碧真推荐我来找您。”
徐广骈长脸上挤出一堆笑容道:“嗯,好,好。”
李主任帮徐总泡好茶,轻放桌上,然后朝我笑了笑,转身退出办公室,并轻轻带上门。
徐总右手拿着简历,左手指了指对面贴墙摆放的黑色真皮长沙发,示意我坐。他拿着简历边喝茶边看。我注意到,他的手猛抖了一下手中简历,看了看我,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又摇了摇头,没有说,低头继续看简历。
徐总眉目紧锁,一会,眼睛紧眨几下,眉目间一阵蹙动。他眨眼频率特高,比一般人快数倍,眼皮上下翻飞,尤其吐完一口烟后,眼皮像是装上了小马达,眨眼频率明显加速。我坐沙发上心底默默数着,徐总一分钟眨眼次数大概三十余次。
“怎么,难道简历哪里写得不周全?”徐总脸上表情语言奇怪,让我心头阵阵发紧。
“怎么啦,哪里写得不妥当?”我心底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陈碧真和我说过,徐总叫徐广骈,复员军人。这是我对徐总仅有的全部的了解。
徐广骈有一张长脸,长得很夸张,像一张驴脸。我该为我这不善良的比喻道歉。这想法原本不是贬义,因他面带哭相,让我想到《广阳杂记》里那句“驴鸣似哭”之言。他皮肤粗燥,应该农村出来的。
一看,此人经历过大风大浪,脖颈上正挣扎着数道皱褶。
这是中年人的悲哀,脸没有老,脖子已经提前衰老。
我细观徐广骈面相,按照和兄长刘白眼所学的三瓜两枣的相面术观察他:瘦长脸,上额大下颌小,面颊像两面斜坡,刀削一般,小下颌又隆隆的。按刘白眼所授之说法,如此面相之人老谋深算、易变,让人难以捉摸,更不容易交心!
从他时不时飘来的狐疑不定的眼神,我能读到农民的狡诈和精打细算,也能读到坚毅、打不垮、不服输的精神头。办公室约30余平米,空调“咝咝”地响着,室内温度宜人。老板桌和老板椅硕大,让深陷入其中的徐总渺小许多。
对面沿墙是一大排胡桃色书橱,装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墙角里养了几盆绿植,有一盆兰花,正吐着蓝色的花朵。书籍和兰花是构成雅致的要件,想一对孪生姐妹相得益彰。这让我不禁想起韦应物的诗句来----
兰章忽有赠,持有慰所思。
“陈碧真隆重推荐,说你多次获得全国诗歌大奖,可我看了,这些奖项不太权威。”
“天!我快窒息。徐广骈终于开口说话!”我在想,该如何回应?
徐广骈说话时,眼睛没有看我,仍然低头看简历,眉心紧紧锁成疙瘩。
他的话仿佛当头一闷棍子甩过来,差点打得我当场趴下。
我还没有组织好语言。
徐广骈又摇头道:“你这大专文凭不行,现在深圳招聘,最低门槛也得本科。”
徐广骈话太有杀伤力,吓得我一哆嗦。人最怕别人欲言又止,紧要之事说一半,你急着等下文,他却不说了。我不知徐广骈葫芦里卖什么药?看他和我说话,脸部表情很热情,眼睛里却冷漠无情。
此刻的等待是一种煎熬,更是一种折磨!
工作之事要是黄掉,我可真要跳珠江!这可不能开玩笑,我把工作辞了,花许多钱一路折腾到这,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徐广骈的话很重要,尤其是对一位辞职过来的、跋涉了半个中国的求职者来说,尤其很重要!
徐广骈半天没个准话,唬得我心里忐忑不安。
下面画风骤变,徐广骈站起来,在桌后来回徘徊数趟,突然绕过老板桌走至我面前,在我肩膀上大力一拍道:“陈碧真面子我不能不给,你明早到总编办报到,试用期三个月,先负责编副刊。”
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点了点头道:“好的!”
“那副刊部我一直不满意,你要重整旗鼓,把副刊编成在全国有影响力的副刊。小伙子好好干,待遇方面我不会亏待你,以后报社发展起来了,给你深圳户口,在深圳给你分房子!”
徐广骈这说话做事风格,一惊一乍的,真是唬到我了,先让我觉得希望渺茫,后又让我热情澎湃。现在的我,热泪徘徊在鼻子里,有些酸。我好感动,觉得和他这次见面,简直堪比当年井冈山会师,简直堪比子期、伯牙隔世再遇。
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徐总,过来上班有宿舍吗?”
这个问题必须要问,也最为紧迫,住那小宾馆,一晚一百二,身上带来的钱只够住一星期,还要吃饭坐车,压力山大。
徐广骈道:“报社暂时没有住宿条件,先自己租房子,等报社条件好了会适当考虑解决。”
来报社路上,坐23路中巴车,想了一路待遇问题,怎么问答怎么交涉怎么攻防。现在坐23路中巴车回去,被徐广骈刚才一番话,早说得心底先自惭愧起来,能被收留,已经莫大荣焉,至于待遇问题,哪还敢当面再提。
回宾馆路上,我心情算还不错。
尽管带着一肚子问题,但能顺利上班,其他问题都不是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