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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春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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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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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记》连载

第四十四章 忆往昔外婆辉煌 思当下儿女围膝

正月初二,姑爷回门。我这一代没有成家的,都来外婆家。

三姨在院子水池洗菜,见我和小染、雨璇伸手开院门,停住手上活,忙过来里面帮拉开了门闩。一见面,兄妹喊三姨新年好!

三姨直夸小染头发烫得好看。小染一月前花了半个月工资新烫的大卷,烫完挺美挺自然,人见人夸,可头发长得长了一些,大卷耷拉下来,看起来老气。妈妈说:“难看,跟鸡抱窝一样。”年前,小染花费不菲,专门烫了离子烫,把卷发拉直,让头发看起来顺滑光润。

听到声音,姨弟姨妹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打招呼,互致新年祝福。二姨家志勇、妹妹桂云、三姨家公子昱辰、小姨家宝贝蛋子亘言都来了。三姨小姨家都是独子,赶上计划生育,国家号召“少生孩子多养猪”,只能要一个孩子,捞不到多生。好在生了男孩子,心满意足。

我问道:“梦若、玉立没来呀?”

桂云道:“舅奶说,除夕梦若姐和玉立姐今天去海州外婆家,不来这边。”

大舅小舅各生了个千金,心有遗憾,也无他法。

小染道:“好半年没见梦若。”

梦若中考成绩不理想,找人花了三万块钱,去下面县中上高中,住宿舍,半军事化管理,周末很少回来。

我们进了客厅,大家围着夸雨璇衣服好看。雨璇校花,家族公认大美女,从小练民族舞蹈的大长腿梦若,街头回头率很高,见到雨璇也要逊色三分。雨璇穿一件嫩紫带毛领子呢子长大衣,配中跟矮帮嫩黄皮靴,臭美得很!我在旁道:“没看出来哪好看,像一个大茄子。”雨璇道:“去去,哥,打击人。”先行过来的妈妈在旁道:“大过年的,你这做大哥的,嘴可不要乱嚼哦!”

从小,父母经常灌输,过年不许乱说话触霉头。睡觉不能说睡觉,叫纳福;饺子煮破不能说破,得说挣;不小心打坏东西,要说----岁岁(碎碎)平安。大年初一,不扫地,不浇水,不倒垃圾,不动剪刀。大人过年忌讳打小孩,三天不打小孩。爸爸年轻时脾气暴躁,我调皮捣蛋的,天天被他拳脚修理。过年期间,算有了护身符。

爸爸说我是小孙悟空,油猴儿性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外婆卧室看电视,听到我们声音,出来客厅。外婆老蓝布衣裤,蓝绒昵子布鞋,银发拢得一丝不乱,后脑扎成鬏髻,细网网住。七十多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外婆喜滋滋道:“雨璇最喜欢吃我笃的红烧五花右(肉),二十九,我靠了一大铁锅,今天雨璇多吃几块。”小染过来挽住外婆臂膀撒娇道:“我全天下最喜欢吃外婆笃的‘右’,六分白四分红,还分五层。”

外婆南方人,读肉声“右”。小孩子爱学嘴,小时候整天“右右”挂嘴上学舌。

外婆籍贯高邮,祖宅在西门大街,旧官宦家庭,那年末代皇帝溥仪还在位。我曾和外婆说笑,说外婆三朝元老:出身封建社会地主小姐;嫁给外公成为旧民主主义社会官太太;解放后外公戴帽子,被归类为新民主主义社会四类分子家属。

外婆政治觉悟高,说:“什么三朝元老,听起来遗老遗少的,很不受听,我是新中国公民!”

外婆爱回忆,不过回忆断断续续,不连篇。

外婆十六岁,强拗着家里出去上新学。选报苏州 “景海女子示范学校”。父母没法,她闹得凶,只得同意。当年,景海女校声名鹊起,是一所中西合璧新式学校,着力培养西式淑女,就读该校的皆上流社会和富家女子。“宋氏三姐妹”、老上海“永安百货”郭氏家族四小姐郭婉莹、“上海滩第一名媛”唐瑛、“飞天名媛”颜雅清都出自该校。

谁知外婆这一出去,一辈子再未回到故乡。外婆回忆起过去,唏嘘不已。她在苏州上学,参加一位富家女同学举办的家庭酒会,认识了外公,两人一见钟情,成就了一辈子姻缘。外公保定陆军军官学院毕业,在苏州宪兵大队任职,辖区遍布高邮、兴化、上海、扬州等江南地区。英俊帅气的外公很讨女孩子喜欢,遇到外婆后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神魂俱被摄走。

我见过外公年轻时照片,丝毫不逊色于民国四大美男子。

外婆休学嫁给了外公,结婚时才18岁。

外婆每每回忆起在上海举办的婚礼,仿佛得到精美糖果的孩子,眼睛里洋溢着钻石般的光芒。外公外婆在中华基督教堂举办了西式婚礼,有轿车,铺红地毯,还有警务兵警戒。妈妈看过外婆结婚典礼老照片,和我说 道:“那长老照片,众人站教堂外台阶上拍摄,站中间的外公穿西装,外婆穿婚纱,身前站着童男童女,后面一排站着出席仪式的主婚人、证婚人、傧相与家人等。”

文革期间,外公怕落下罪证,深夜销毁了这张老照片。

外婆说,上海度蜜月是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期间,外公经常带她去和平饭店用餐。吃完饭,逛外滩,逛南京路,去好莱坞大戏院看电影。外婆说起她当年的穿着旗袍、丝袜、高跟鞋,仍然一脸兴奋。即使已经过去半个世纪,外婆身上独有的一股洋味,仍然依稀可见。这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气质,小城市人身上所不具备。

小染见到外婆吃惊道:“外婆,两月未见,看,您老前面好几缕头发变黑了!”外婆道:“不知是否最近吃黑芝麻糊缘故。”小姨道:“你舅奶最近还长出了新牙根,看来返老还童了!”外婆道:“成老妖精了!”

我说道:“外婆有福之人!”

有街坊知道外婆根底,说外婆父母、两长兄得肺结核传染病死掉,外婆去苏州上学逃过厄运。这样说来,外婆算是福大命大!周边三街八十一巷街坊传说,:舅奶命硬,父母、两兄长都年纪轻轻亡故,一家人阳寿折与她一人过了!

街坊说,多年前巷子里来个算命瞎子,一孩子拿竹竿牵着,走街串巷帮人算命,手里拿着个木梆子不停敲。结果敲到外婆家门口,却不敲梆子,拿马夹子坐在门口不走,声称见到了白衣大士。外婆出来看,算命瞎子当众人面惊呼道“外婆乃观世音菩萨转世,能活到百岁寿终正寝。”

外婆笑道:“这歪嘴算命瞎子,尽是乱说,并不理会。只回家拿来两个刚出笼屉的大白面馒头,施舍算命瞎子。算命瞎子也不感谢,装入褡裢抬腿走了。从此,有那信的,说看孩子和瞎子多像红楼梦上一僧一道,通了仙气的。外婆二月十九生日,和观音菩萨同一天生日,大家说,算命瞎子说的沾点道理。大多人不相信,说地主婆子是大家监管对象,哪和观音菩萨能扯上毛线关系。

我们兄妹三个,给外婆道福,然后拿了铝盆来,摆在外婆脚下,要给老人家磕头拜年。外婆乐滋滋道:“平身,磕头免了,压岁钱早准备好!”老人家去卧室床头柜拿来早准备红包,分给我们。我说:“外婆,我们都成人工作了,早不该拿你压岁钱,可您每年非给不可。”

“在外婆面前,都小猫小狗年龄。”外婆笑道,“你最近怎么不常过来,难道不知道我想抱外重孙子?”妈妈在旁道:“他哦,忙不现,整天理闲篇,没忙一点正事!”

我怕妈妈唠叨,去厨房,给正在忙午饭的小姨和小姨夫拜年。

我问道:“三姨夫呢?”

三姨道:“他一向做事拖拉,酸得很。你爸过来不?”

“他不来,说出去爬山。”

这边人多,爸爸图清净,年年初二自个儿出去玩,大家也习惯了他不过来。

小姨夫道:“还大姐夫会享受。”

小姨道:“忙年忙年,过个年整天忙躁躁的,这两天牙根上火,老疼。”

我道:“喝点菊花茶去去火。”

妈妈和二姨在卧室里吃呱。做饭、干活,二姨从不上手,从小身体不好,病歪歪,一干活头就疼,人称林妹妹。二姨人漂亮,喜欢订电影画报,八十年代流行拿电梳子烫发,爱烫大波浪,人人见了夸她漂亮,说像电影里国民党女特务。

外婆南窗下有张老式三抽屉桌,上面摆放着一台十四寸电视机,定在戏剧频道,正播放京剧《龙凤呈祥》,电视里有位老生在太后面前,正为孙刘亲事“配得、配不得”争论不休,看得二姨夫坐那咧嘴傻乐。

二姨夫是个木匠,脑子迟钝缺心眼,人称二愣子。可他有艳福,竟然娶到林妹妹。二姨美若天仙,若不是家庭成分不好,百辈子看不上二姨夫。

外婆生六个孩子,两男四女。

外婆递了支烟给我,道:“三叠,你去把客厅大桌收拾收拾,打几圈麻将。”

我道:“三姨夫还没来,小姨夫又在做饭,人手不够。”

外婆点兵将道:“小染、雨璇先顶上,一会人来再让位。”

妈妈姊妹里老大,结婚早,行三的雨璇都比几个姨弟姨妹大。

雨璇道:“我不打哦,叫小姨夫打,叫我打麻将等于让我送钱。”大家笑。

外婆地主婆子,18岁抽大烟打麻将,麻将技术远近闻名。小姨夫听说要摆麻将场子,比外婆还积极,直接脱了围裙过来抬桌子,饭也不做了。小染被三姨小姨喊去厨房做饭,雨璇则被拉上麻将场。

几个姨弟姨妹拿出纸牌, 围在客厅小桌子上惯蛋。

外婆一上手抓起麻将牌,眼睛里仿佛太阳跳出地平线,神采奕奕。外婆抓牌动作带风,比年轻人还麻利。不到一将牌,外婆面前堆满筹码。外婆听牌有个习惯,把牌一盖,手摸了牌知道要不要,根本不用眼睛看的。

小姨夫看外婆听牌,抓了张生张八筒,犹豫半天该不该打?觉得不保险,手里弹了两次,还是收了回去。我抓了张5筒,见上家不出8筒,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雨璇停了牌,抓了张5筒,不舍得拆成附子的打,冒险打出5筒。外婆牌“哗啦”一推道:“5、8饼胡了!”

雨璇道:“外婆,你给的压岁钱全被你赢回去了。”

小姨夫旁边道:“雨璇,你那牌瞎出,外婆坐你下家,打万不打饼,你生张5饼还敢出。”

小姨过来听到,道:“也不来金来银的,看你和小辈打牌还那么认真。”

小姨夫道:“怎么不是来金来银的?我都输了一百多块!”

小姨道:“你看你也就那么点出息。”

三姨夫进了屋,换下雨璇,解了雨璇围。大家抓着牌,还没过足瘾,三姨几次过来催,喊收拾桌子开饭,大大小小的投入战局,没人听他的。赢的想扩大战果,输的想捞本。三姨看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过来把麻将攉乱了。被搅了局,众人只得起桌子。

外婆还直“啾啾”说:“可惜,这牌刚刚听牌!”

饭桌上,我说了年后要南下深圳的事情,大家都很关心,七嘴八舌问起我来。

二姨家志勇道:“大哥,还你有路子,深圳遍地黄金。”

三姨道:“你这么想到去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妈妈道:“也不和家里好好商量,就把工作辞掉了,把她爸爸气得够呛。”

二姨道:“国营全民单位哪能随便辞呀,想当年俺大姐被招为正式工,俺爸高兴呀,当晚买了把花生回来喝酒,一边喝一边唱《红灯记》里选段。”

妈妈道:“我那会还不会骑自行车,每天上下班要走十几里路,刮风下雨的,全靠两条腿,想,哎,过去真的吃里不少苦。”

小姨道:“俺大姐真不容易,生三叠那会儿,每天上班,三叠在家没有奶水,饿得哇哇直哭!”

外婆道:“死鬼没死时最疼三叠,每天下班一进院门就喊:‘我那虾眼皮大宝贝呢’。”

三姨道:“俺爸喜欢小孩,要活到现在看到这么多小辈围在身边,能想像出来会有多高兴。”

外公极疼孩子。我是外公孙辈里第一个孩子,我的出生让外公开心愉悦,每天回来抱一抱我,可以缓解生活和工作的压力。

抗日战争爆发,外公所在宪兵部队编入作战序列,开始戎马生涯,东征西战。外婆作为随军军眷,一路跟随部队。外婆经常讲起第一次长沙会战,说当年日军从赣北、鄂南、湘北三方向进击长沙,外公所在的部队在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接壤地区展开战略防御,和日本鬼子打得昏天黑地的,随军家眷天天揪着心口窝过日子。前线的丈夫随时会战死在沙场。每当一个将领阵亡时,就会有一个姐妹成为寡妇。听到痛苦的噩耗,姐妹都会抱在一起痛哭。

抗日战争胜利后,外公已经官至特种炮兵团团长,旅级。那时,外婆生了两个孩子,不适合跟部队跑,带舅舅和妈妈回到海州,住外公父母家。本以为打败日本,能过上好日子,不久国共内战开打,烽火连天的,外公和外婆聚少离多。外婆在海州,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城外孔望山上的龙兴庵为 外公祈福。解放前夕,外公在上海战役被俘。本来,他可以投诚,变成自愿军上朝鲜战场,可外公打了半辈子仗,已经厌倦战争,选择解甲归田。

刚解放,外公被定为四类分子,戴上“帽子”,分配在建筑公司干瓦匠工,被监督改造。在那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年代里,每每有运动,外公都要被拉出去批斗。好在他人性好,大家斗他并不太狠。1958年,大舅在单位得罪领导,领导使坏,打击报复,把大舅划为“右派”。有一年来“运动”,批斗五类分子,把大舅拉去批斗。外公看子女因家庭成分受罪,后来喝农药自杀。

小姨在旁边看见小姨夫又添一杯,淬道:“你一口一杯的,不能少喝点尿汁子呀,一喝酒就醉,一阵又喝得找不到家。”

小姨夫没理她,对外婆道:“老人家,你生日正月初七,再过几天就到了,要过一下。”

外婆笑道:“小生日,烂泥生日。老年人过烂泥生日最好,省得阎王爷惦记。”

小姨夫道:“人活着要有仪式感,到时候做两桌菜,老少聚一起热闹热闹,可不能当烂泥生日过。”

三姨夫道:“对,去蒸点仙桃馒头,那边有家山东人开馒头店,做寿桃馒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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