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冬季,冬雨常常不期而遇,天空总是阴郁。
进了腊月,离年日近。陈碧真看了日历,腊月二十四。这是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天。早上,街头刮起飕飕冷风;下午,阳光罕见早早落去,阴霾接管了城市;夜晚,乌云遮掩月亮,社区黑魆魆的。
不一会儿,外面雨打梧桐树叶,雨声淅淅沥沥。
陈碧真蜷缩在棉被里,冷空气仿佛刺穿了她的骨髓,冻得她上下牙床直打架。深圳的冬天并不冷,但这两天来了寒流。明天就要回家过年,今晚,陈碧真把行李收拾妥当,全身疲惫地躺在床上。她茫然无助地看着房间里的每一样物品,都寄托着感情。
现在,她只要一想到爱情,忧郁就会造访。
床头柜上放着淡黄色的樱桃酒,她拿起透明的雕花酒瓶倒了一小玻璃杯,现在特别想喝上一杯,或许,只由酒精可以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她轻轻呷了一口,舌尖上像悬着一枚香甜的樱桃果子,瞬间化成一簇小小的火焰,让她的身体暖和了许多。
陈碧真心里数着日子,想:“今天,丑石到家了吗?深圳满大街都是拿着行李急着回家的人。他真的让人又恨又爱!今天‘祭灶’,在家里是个大日子。妈妈会在这日烙上一大盆黄灿灿的黑芝麻糖饼,一想起来,嘴里甜滋滋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到父母,陈碧真眼眶开始湿润。
她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回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给予父母给予的爱。
陈碧真躺在床上思绪难安,心头浮起黛玉的词,觉得略改几字,很和自己现在心境----
冬花惨淡冬草黄,耿耿冬灯冬夜长。
已觉冬窗冬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冬风雨来何速!惊破冬窗冬梦绿。
抱得冬情不忍眠,自向冬屏移泪烛。
陈碧真胡思乱想:这深圳冬季也是内地秋季的天气,秋日改成冬日,似没有什么不符。又觉拾人牙惠,久未赋诗,心中想着,句子边自己蹦了上来----
我是冬天里的一片树叶
被遗落在岁月的深处
犹如一声叹息
迷路在夕阳落下的山谷里
周边树木成群
我却孑然一身
想到妈妈的爱
常让我深夜潸然泪下
我顺着风飞翔
追寻生命刹那间的闪耀
即使命运待我不公
也绝不胡乱抱怨
那一片树叶
大地将是她的归宿
虽然时运不济
也时常心怀感激
陈碧真想,如果这算作一首诗的话,就叫《等待救赎》。
窗外,乌云里露出一团银色,幻起丑石那张熟悉的脸。那晚,回到住处,看到两双熟悉的鞋子并排摆放着,很醒目显眼,在客厅阿丽房间门口的红色步踏上相向而行,让她心底涌上来一股股凉气,这股凉气夹杂着绝望与无助的气息。
陈碧真仿佛一位殷切期盼了一个季节的瓜农,蓦然发现,熟透的唯一一只宝贝西瓜却让别人收割去。糟糕的经历让她痛彻心扉,这种痛像鸡尾酒,由伤心、痛苦以及无奈勾兑而成,喝一口下去,难受到反胃,想呕吐。
陈碧真想起一句外国谚语--人生不过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绝大部分。
陈碧真告诫自己,人生要学会放弃!佛常说:要放下!陈碧真想到那晚的羞辱,自己无力反抗,便羞臊得无地自容,甚至想一死了之。陈碧真心生去意,再环视这一屋子自己一手一手买来的东西,毫无留念之意。现在,扔掉眼前的一切,仿佛扔掉自己在深圳所有的糟糕经历和记忆。
陈碧真拥衾对影,倚枕听更,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堆稻草,乱糟糟的。
到下半夜,一会醒着,一会模糊着。不知何时,她才在泪水中睡着。
来到年根,仿佛整个深圳在搬家。过不了几天,这里将成为一座空城,扔块砖头砸不到人。出来整整一年,我早归心似箭,内心已被家乡锣鼓笙歌的新年景象占据。我把给外婆买了沙井蚝士、给父母买了大鹏鲍鱼、给妹妹买了南山荔枝,把礼物仔细收放行李箱。
春运车票难买。前几日,小染托公司广州办事处同事找铁路上关系,好不容易给我弄来五张硬座火车票,说好了到广州拿票。这是趟慢车,绿皮火车一路大站小站临停,算了一下,广州到连云港要拖拖拉拉走三天两夜。
大家回家前餐聚,小蘑菇意外参加。她对我道:“退张票吧,我春节不回连云港了。”
“怎么啦,过年不回去?”我问道。
“银江轩春节不打烊,我不能走,一走这边没有管,就乱套了,没有办法,只能留在深圳过年。”
“你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吧。”许伟说道。
“许伟,你和大家搭伴回去,我买了很多礼品,有给父母的,有给亲戚的,还有给女同学带的金项链。”小蘑菇和许伟说,“你年后不用急着回深圳,等消息,我一拿到建设局朋友帮弄的那套安居房钥匙,马上通知你过来。”
陈海生和大家正式告别,道:“年后,我或许不回深圳。我爸在家给我谋了一个事业单位,正花钱通路子。如果办成,年后就不回来了。”
小蘑菇道:“你老爸有本事,不少老战友还在位,为你谋个事业编应不成问题。”
陈海生道:“我爸说,再不谋划,这帮老家伙退位,人走茶凉,就帮不上了!”
周三石羡慕道:“有什么不如有个好爸爸!”
我抗议道:“海生兄,你这家伙可恶,住我这个把月竟然守口如瓶,一点消息没透露,真有你的。”
许伟顺我话茬,半真半假道:“屌人还真能装,有干间谍潜质!”
陈海生辩护道:“昨天刚接的家里电话。”
大家啧嘴羡慕一番,唏嘘时间飞快,转眼又到年关。
阿丽欲留深圳过年,我很是奇怪,再三追问,才知她是后妈。亲生妈妈在她小学时没的。她觉得爸爸和后妈组成的家庭根本不是她的家,即便回去,家里也待不住。况且,她和后妈没什么感情。
阿丽至今使用“友谊”雪花膏,是对逝去妈妈的一种绵绵不绝的思恋。
阿丽意思我懂,深圳过年冷清,希望我留在深圳陪她。我打电话向家里请示,像踩着薄冰试探道:“连云港到深圳半个中国,来回跑好麻烦,春运人挤人,我想留深圳过年......”我嘴里吞吞吐吐,话音未落,妈妈一票否决道:“中国人哪有过年不回家团圆的道理。”小染和雨璇电话旁你一言我一语道:“你过年又不是不放假!”“就是!”“干嘛不回家过年......”“就是!”
晚上,和阿丽在一家馆子吃晚饭。餐后,花前月下散步。
这条路走不通。我和阿丽说:“我必须回家,不回家家人不让。”阿丽嘟囔道:“我知道,反正我没有你的家人重要。”我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和家人一样重要。”阿丽叹气道:“少扯了,你还是回家吧,我可不想把你人困在这,心却飞回了家。”
我则反向思维,干脆游说阿丽和我回家。我把春节件期间家乡耍龙、舞狮子、划龙船、踩高跷、扭秧歌、猜灯谜什么的,凡有的好吃、好玩、好看的都添油加醋地说了,把家乡过年胜景描绘得万花筒一样绚烂。
话未说完,阿丽睁着大眼睛问了我一个实质性问题:“我这和你上门去算什么关系?”
这问题问得我瞠目结舌。我诚实道:“你是我女朋友呀!”
阿丽道:“女朋友?陈碧真是你女朋友,童微微是你女朋友,我不过是你女性朋友,比女朋友多了一个性关系而已!现在,我没有任何明确身份。我可不愿这样,八字没一撇,就自掉身价,把自己送到男方门上去。名不正则言不顺!”
“你这些说法简直不可理喻!”
女人是个矛盾体。阿丽嘴里说着和我没有关系,却又严肃地给我立规矩道:“男人都是馋猫,没一个不吃腥,你回家过年期间可不许泡妞!”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已经占据了正房的位置。”
“呵呵,等我回到连云港,你可就鞭长莫及了。”
阿丽跳我身上道:“你敢,我可不饶你。你每天必须早请示晚汇报,少和那些狐朋狗友在一起。”
无人之时,我们常有“清浊”之辩。阿丽感叹道:“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也!君子交友应该谨慎也!”我辩解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世界和而不同嘛,再说......”
话说一半,阿丽打断道:“尤其是许伟,你少他在一起。天天在这大染缸里浸泡,成为一路货色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