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芭蕉冉冉。
早上,我拎着粤式肠粉走进大厅,看见徐广骈办公室门敞着。他夜猫子,一夜只睡五个小时,第二天不睡午觉,一天精神十足。我工作出色,虽然上班常常迟到早退,徐广骈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过,当面遇见尴尬,我不朝他办公室里看,蒙脸门前路过。广告部和发行部,最近各新来两个美女。办公室宛若大型演唱会后台,个个花枝招展,或涂口红,或夹眉毛,或涂指甲油,相聊正欢。
黄若依私下刻薄道:“不知徐广骈葫芦里藏什么药,招徕四人没一个学经营的,也没有相关从业经验,干嘛放到业务部门?不会想学曹家吧,建筑一座大观园,引进活水来,先养点小姐,以后再养点戏子、尼姑。”
高曼来得早,正拿着抹布抹桌子,见我进了办公室,努努嘴道:“徐总刚才来找你。”
“哦,什么事?”
“没说。”
刚吃了两口肠粉,徐广骈推门进来,我忙拽了两张抽纸,擦嘴擦手站起来。
徐广骈和蔼道:“市公安局政治部金主任来电话,说粤港警方明早在皇岗口岸举行盗抢香港货柜拖头车移交仪式,省厅厅长、市局局长和香港警务处处长参加移交仪式,公安想邀请深圳有影响力媒体前往采访,特地点名我们文艺报。”
金主任名叫金兴荣。我熟识。上次徐广骈派我去市局给局长写专访,金主任挺满意。
徐广骈继续说:“这是大稿子,要写成‘大特写’,弄两个整版。别人写,我不放心,你和李斐执笔,一人一个版。你和李斐商量一下,立个采访计划,看看怎么具体分工?”
文艺报对开大报,两个版面配图片至少一万二千字,这种急就章式深度新闻报道,得有春秋笔力才能胜任,没两把刷子写不了。徐广骈放眼看去,全报社就我和李斐能拉得出去。
“万恶的资本家!”我在心里骂着,“徐广骈恨不得把我一分钱掰成三瓣用。他要是孙悟空,会从身上拔下几根汗毛,再变出几个我来。”徐广骈走后,我叹气嚅嗫道:“深圳警察添光彩活动那篇新闻稿刚写完,又来活了,天天忙得屁股不沾座!”
高曼道:“可不是嘛,能者多劳!再说,不是警察事多,是徐广骈多事!”
大家明白,徐广骈重点报道公安系统,明显掺杂私心因素。其老婆胡宝珠在区公安分局,他想利用报纸影响力调配人脉资源,帮胡宝珠未来安排好出路。徐广骈越来越倚重我,常把新闻部活儿派给我,我心里并不乐意,可又没法。文艺报胃口渐大,开始跨系统跨条线报道,视角、触角深入全社会各阶层。当然,这也是我当初建议,被徐广骈英明采纳。
徐广骈与金主任商量,想报道轰动全国的“六魔女”色诱豪车司机大案。金主任道:“敏感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不写吧,不太容易把握。”金主任看到徐广骈表情失望,建议道:“我给你一个退而求其次的策划,不如在副刊上开辟专栏连载纪实文学。主题--“深圳妇教所失足妇女大写真”,到妇教所去,采访一些失足妇女,写点纪实文章,一定热卖。
徐广骈新闻人,新闻敏感性强,一听知道可行,且有金主任背书,采访手续易办。报社发了采访请求,盖公章送政治部去,公安部门特地开了个口子,让我们实地采风,可以拿得第一手素材。
我和徐广骈坐公安专车过去。妇教所在偏僻山区,远远看去,像一座工厂,门口竖个牌子,白牌子黑字---“深圳插花厂”,车进去才知道玄机,一路岗哨检查,里院,电网高墙铁门以及荷枪实弹狱警,才知这里不同一般,乃闲人禁入重地。
我们车间走了一圈,妇女穿着囚衣在插花。我们在办公室看了一些宗卷,挑了一些特殊性案例,让狱警找来当事人当面采访。回去,我苦干二星期,写出了18篇纪实文学报道,以独特视角,故事性再现都市失足妇女。这些文章可读性很强,一经连载,报纸 “洛阳纸贵”。诸多读者抱着猎奇心理,满深圳找报纸看。
文章我写的,第二作者署名金主任。徐广骈给他发了丰厚稿酬。他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得供好金主任这大菩萨,想办法把夫人从区局户籍科调进市局政治部。报社背后都喊徐总老婆胡宝珠叫熊猫夫人。
前些日子,徐广骈让我写个策划,要采访深深房骆总,他创造三天一层楼“深圳速度”,是深圳改革开放标杆性人物。我挺奇怪,文化报纸采访房地产老总,意欲何为?
最近,徐广骈脑子里金点子迸发,像点燃的烟花一样涌喷。用他的话,要点石成金。
他最近正和文化局下属单位演艺公司模特队联系,准备搞个“大梅沙深圳之夏人体摄影”展,打算邀请名模到大梅沙海边礁石上裸奔,再遍邀全国各地有影响力媒体和摄影家来鹏城采访、拍摄,打造娱乐圈热点,抢得娱乐新闻话语权,扩大文艺报在全国影响力。
李斐对我频繁插手采访部工作心存芥蒂,防备心很重。以前进大厅,李斐见我会主动打招呼,现在见我,不理不睬,装作不见。我找李斐商量采访分工事宜,刚从建设局采访廉租房摇号政策回来的李斐,一脸疲惫,脸上表情挺复杂,不冷不热道:“你安排就好,还商量什么!”
我感觉碰了一鼻子灰。
徐广骈眼睛盯上廉租房不难理解,最近,报社新招聘数位美女,入职重要承诺就是过试用期分配公寓。徐广骈哪有公寓,连吹带嘘把人先挖过来,至于能否兑现承诺,以后再说。
诸多美女齐聚一堂,搞得报社莺歌燕舞。
广告部和发行部本来两人配置,一直由光杆司令张小纤和田婷婷把持。没急着进人,原因报社日子好过,几不用跑业务,业务送上门来。现在岗位配齐,超额扩编,各分了两位美女。徐广骈心痒痒,眼睛里放出火来,天天召开全报社业务推进会,美名其曰策划经营和发行方案。
前两天,徐广骈请建设局领导吃饭,报社广告部和发行部六位美女轮流陪酒。建设局领导三杯酒下肚,动了心,夸奖六美直逼西施、貂蝉、王昭君、苏妲己、赵飞燕、杨玉环,眼饧骨软之际,拍胸脯让写报告,答应拿到局里党委会研究,看能否解决报社人才房问题。
策划、经营业务倒没见什么头绪,倒是几大美女天天窝里斗,场景不逊色于清宫宫斗。刚来发行部的一位平面模特,名叫沈惠莜,念打唱做俱佳,戏剧学校毕业。后来嗓子唱废,改行做了平面模特。高曼说她情商低,都哪爱摆架子,作死的神态,人不沾鬼不靠的,。刚来三天,尾巴翘上天,仗着徐广骈宠她,忘了自己身份,部门不服田婷婷管。
不知谁背后挑唆,说田婷婷名牌高才生,却写不了500字新闻稿,能力不行,因此,沈惠莜眼里低看了田婷婷。殊不知,她得罪了田婷婷,也相当于得罪了郑抱负。大家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李斐后面挑唆。
报社挺复杂的,人脉关系错综复杂。
广告部刚来一位叫杨梅,被张小纤拿捏得死死的,不敢造次,背后却天天爱往杨若依办公室去。可能同姓本家关系,两人一见如故,几天就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上个厕所也要结伴去。
田婷婷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柔声细语,以前徐广骈和郑抱负偏吃她这一套,事事关照。郑主任对她好,情有可原,癞蛤蟆吃天鹅肉。大家想不通的,她到底触动了徐总哪一根敏感神经,以至于见到她怜花惜玉的,和她说话来仿佛受到感染,慢条斯理。
沈惠莜来了,徐广骈开始不吃田婷婷那一套。有一天寻了个小小不言之不是,在沈惠莜面前臭骂了田婷婷一顿。田婷婷面皮薄,哪受过如此窝囊气,当同事面,哭得梨花带雨。那天下午,哭得郑报复心神不宁,失手打了一只喝茶的双层玻璃保温杯。
沈惠莜后来居上,谁都看得出。她像只猫,做事野说话嗲,早把徐广骈迷得神魂颠倒。沈惠莜爱穿职业套裙,黑丝高跟。用高曼的话讲,天天办公室玩制服诱惑。高曼问我:“看黑丝大长腿有啥感觉?”我诚实道:“我喜欢知姓美女,说话粗鲁不堪的女孩子不太喜欢。”高曼道:“假话,她那身子不粗不细,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我是女人都喜欢多看两眼。漂亮女人谁都喜欢看的。”
别说,那双腿确实美丽。我不知该用什么辞藻准确描绘,总之,看了心情愉快,也很养眼。徐广骈一天不见她,像死了亲娘一样。最近,徐广骈满脑子琢磨:得给沈惠莜搞到一间公寓。
张小纤背后评论沈惠莜道:“小丫头不懂好歹,得势不饶人。想想看,能在这文艺报呆下来的,哪个不是人精儿。文艺报社大浪淘沙,进进出出美女不知有多少!她这样的,也就是徐总对她一阵热乎劲儿,等这股劲儿过去,有她哭的日子。”
倒不是张小纤有多喜欢田婷婷,她觉得她这样以下犯上,是天生脑袋上有反骨,当然不希望手下两位美女亦步亦趋效仿。
女人本就事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高曼私下发牢骚道:“好人留不住,都跳槽走了,新来的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把办公室当成化妆间,天天猫办公室不出来,描得跟妖精一样。那个广告部新来的刘小丽,天天穿件紧身短裙,短到了屁股沟,真不知道她什么穿衣品位?人前一撅屁股,能看见后面大白面屁股和丁字短裤。那发行部朱静,右肩膀上文了张麻将牌二饼,不知何意,看起来流里流气,不顺眼。”
我哈哈笑道:“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九斤、七斤、六斤。”
高曼叹息道:“真不知徐广骈怎么想的,为什么弄这些花瓶来放报社里招摇?”
“女人和男人看问题角度不一样。徐广骈有大局观,他眼光所及之处,可不仅仅是一张报纸,他有战略性思考。我感觉他在下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只目前形势尚不明朗,尚还看不出布什么局。”
“这倒也是,他挺能琢磨的一个人。”
是日,胡大牙开车送我和李斐去皇岗口岸。这是莫大殊荣,自这辆二手七座面包车被局里分配报社作采访车,没正儿八经跑过几次采访,几成徐广骈胯下专属坐骑。能正儿八经送我们亲历第一线,应该庆贺。
车上,侧面看过去,一夜过来,李斐脸还阴着,一路上拉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到了黄木岗现场,不少港澳记者跟过来采访,有几辆香港电视台转播车开过来,主持人拿着话筒在现场直播。两边警察头脑讲话,正式移交仪式很快结束。
陪同我们采访的金主任给了我们一份通稿,吩咐道:“你们先不走,和我们车走,在蛇口南海大酒店有工作餐。”南海酒店是蛇口唯一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离皇岗口岸20公里远,看来,专门选在这避人耳目的地方吃工作餐。宴席上山珍海味不必多费笔墨,倒是吃饭期间,包间墙上电视里,香港翡翠电视台正在播放交接仪式新闻。
人家出新闻那速度,让我们汗颜。
移交仪式新闻稿上报,金主任打来电话高度评介,还专门托人送来三块纪念手表,徐广骈、我、李斐人手一块。徐广骈电话里主动和金主任敲定,近期局长若有空闲,让我这大笔杆子再去写篇人物专访。
徐广骈多聪明,知道趁热打铁。
我忍无可忍,在徐广骈办公室发牢骚道:“我编副刊,天天让我专访局长,好无聊!上次采访建设局局长,满嘴数字,尽炫耀政绩,无聊之极!和这些全说场面话的领导打交道,我这诗人玻璃心简直要碎一地!”
徐广骈从桌上拿起“软中华”,抽出一支扔给我,道:“你还是个小嫩芽,哪里知道在社会上混,人脉有多重要!我不跪舔这些人,哪有房子、位子。这些采访都与未来报社命运、个人前途息息相关。”
徐广骈有个优点,不清高,不装;缺点是,下贱起来无底线。
我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徐广骈猛眨了十几次眼睛后,敲打我道:“你又犯了诗人孤傲臭脾气,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古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中国革命靠的是工农,要是靠臭老九,现在中国也无法推翻三座大山。副刊整天刊登小说诗歌有什么屁用,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全是情诗艳赋、才子佳人,玩的不过是些资产阶级小情调。说句难听话:文人一无所用,诗人一样一无所用。”
文学爱好者徐广骈,在部队写首小诗登上报纸,拿着报纸闻着墨香激动流泪。现在话锋一转,竟然这样糟蹋诗人。世间最能糟蹋人的都是自己人。凡糟蹋诗人的,大多年轻时候写过诗!我脸上笑着,心里僵硬,对徐广骈贬损诗人之言很不爽。毕竟,我是诗人,当我面骂诗人,无异于站我面前“啪啪”打我脸。
我知道:拉一把打一下,是徐广骈一贯用人之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