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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龙兴庵组织放生祈福。山门搭坛，遥寄山林。坛下，笼里关着鸟，盆里盛着鱼。惠音住持身穿袈裟，坛中拈香，率众僧尼、带发修行者唱颂《金刚经》《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妙乐、妙在分列左右，引罄木鱼声声，供养如来诸佛及诸大菩萨，祈愿一切有情皆可成佛。
我列队善男子善女人。昨晚，妙乐来电，嘱我今早来寺院做义工。诸多老居士腿脚不便，况山门高悬，上下台阶十分辛苦吃力，更兼那搬运香烛、祭品、鸟笼、盆鱼等琐活，煞费体力，也可委派我上前助力。
鸟放南山、鱼入池湖。
放生池前，妙乐道：“你先不走，来庙子，还有粗活。”我跟妙乐回寺院，嘴里嘟噜道：“喊我来当长工的。”妙乐笑道：“护持三宝，积福慧资粮也。”我作恍然状道：“佛陀曰：未成佛道，先结人缘也。”
进山门，妙乐指着大雄宝殿道：“明天腊月二十六，庙子要点灯，需用供桌。你看，那山门、大殿沿廊都要悬挂大红灯笼，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都要悬挂宫灯，庙内庙外要照得金光闪耀，营造出新年新气象。”
“你直接说，做什么？”
妙乐去香资流通处拿来一圈钥匙，拣出其中一把道：“这是西禅院库房钥匙，你去开了门，把梯子、供桌、灯笼、宫灯全部搬到大雄宝殿来，一会妙在带义工擦洗干净，你站梯子把灯笼、宫灯内内外外悬挂起来。”
手头的活不累，只是繁琐，可以举重若轻。我爬“人字梯”颤颤悠悠攀顶悬挂宫灯，再看如来法相，顿觉自己极其渺小，恍若云泥之别。攀爬梯顶，若步登山巅遥遥之感觉。上面有云，云外有天，天外有云，天外有天。仿佛看到一幅浮世：一位大彻大悟的正知正觉者，正敷座而坐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妙乐与妙在下面扶着梯子。大当家过来看，一再叮嘱：“小心。”
宫灯悬挂一半，已是午供。妙其拿了托盘，上面放四小碗饭食，进大殿供佛。供桌前，妙其上香恭敬合十念诵：“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愿断一切恶，愿修一切善，誓度一切众生……嗡啊吽，南无阿弥陀佛。”
看门老居士拿门闩闭了山门。
妙中过来喊过堂，说：“大当家的知秦公子来，让加了道斋烧鸭。须知，这是特殊待遇，平时并不常吃的。”
我惊诧道：“素鸭，什么食材？”
妙中道：“见过香积厨做，拿腐皮放味汁内浸匀，取出摊平，叠成长方形，用线捆绑好，放油锅里慢火浸炸，取出放入味汁，加八角，葱，姜片，上锅蒸了装碟。
我惊讶道：“一道菜这么多道工序。”
妙中道：“大家知道，中国八大菜系最有名，有鲁菜、川菜、粤菜、苏菜、闽菜、湘菜、浙菜、徽菜，要细分，还有潮州菜、赣菜、楚菜、京菜、客家菜等等，我看这归类皆不完整，忽略了斋菜。”
我颇有同感，赞同道：“确实，中华菜谱忽略了斋菜。”
妙中道：“我去年去杭州参学，光一碗素面，各寺庙有牌面的就举不胜举。杭州灵隐寺的罗汉面、永福寺双椒素鸡面、径山寺妙香堂的竹笋木耳素面，苏州西园寺的香菇油筋面，上海龙华寺的福缘面，都让吃惯了浓油赤酱面的我，觉得来一碗清淡素面更加偎贴。”
我道：“你还得精进。弘一法师出家后，修苦行，不喝茶，嫌香气重，平素饭食，馒头就咸菜，不讲究吃。”
妙乐在旁笑道：“你少卖弄，越半瓶水越爱逛荡。学修苦行要看身体允许不允许。身体不好，非要过午不食，搭上性命也是有的，凡事顺其自然。”
斋堂在东禅院。
去斋堂路上，妙乐道：“吃完斋饭，睡午觉否。如果午觉，可先去义工值班室，床褥洁净齐全。”
“灯笼、宫灯还散在地上，不午觉了，吃完饭干活。”
“挂好灯笼、宫灯不急着走，下午去悠然堂帮裁剪红纸。腊月二十八，庙子要‘写春联迎新春’，邀海州文化馆几位老书法家来，为信众写对联，先得事先裁剪好纸张。”
“寺庙世俗化，写春联迎新春，没搞一台文艺晚会？”
“看你说话酸唧唧的，少见多怪。佛教东汉自印度传来，不断汉化。印度佛教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禅宗祖师马祖建道场，百丈立清规，开启农禅并重禅门习惯，定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共住规约。这写春联也是佛教汉化的一个内容，让佛教适应国情才能教化信众。世上哪有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
我受不了吃过堂饭规矩，庙子热情留食斋饭，总是婉拒。
尼师斋堂门口排队，鱼贯而入。桌上海碗依序摆放在长几外沿，筷子横放碗前。常住带头念诵《供养偈》之后，开始行堂。行堂师父拿着装食物的桶和勺子沿着桌子走来，尼师默不作声，只做那手势多添、少添的。
斋菜很简单，青菜、豆腐、蘑菇、竹笋，外加一道素烧鸭，有南瓜粥。有一道小食蒲烧饭团我很喜欢。拿薄海苔片包的饭团，淋的蚝油、乌醋、辣椒面熬成的酱汁，外表撒上芝麻和桂花，上笼屉蒸熟。
我不会尼师那标准“龙含珠”端碗姿势，饿了，拿碗就吃。妙乐坐我身边，微微侧脸看了我一眼。我脸热，大家正襟危坐，显得我很不像话。我忙挺直脊梁，闭着嘴巴吃饭，不发出声响。
下午，挂完宫灯、灯笼后帮妙乐裁剪红纸。我闲问：
“都写些什么联子。”
“春联书上都有，照着写就好。我倒拟了几副佛联，有点新意。”
“说来听听。”
妙乐递给我素笺，道：“都写在这。”
我拿了看，上录有十余幅对联。最上一副对联——
白云景里传心处；
流水声中选佛场。
第二副对联：
西方竹叶千年翠；
南海莲花九品香。
“对联挺工整，有意境，真要为你竖大拇指。”
第三副对联：
一苇渡江，达源溯六祖；
九年面壁，妙理悟三乘。
第四副对联：
金山挂月窥禅径；
沙鸟听经恋法门。”
“这副对联乍听不错，不过‘窥’与‘恋’字嵌进佛联，用字太险，始觉不妥。”
“大诗人给我重拟。”
“我一时半会想不出，细细琢磨了再说。”
忙到太阳偏西，我才回家。临走，妙乐拿来一塑料盒，道：“大当家吩咐，让给你带上一盒庙子自做蜂蜜桂花米糕，让带给你外婆。”
“谢谢大当家的。”
妙乐微笑点头。外婆和已过世老住持慧空法师交情深厚。解放前，外婆常每月按时给寺庙交纳灯油钱；小住海州时，初一十五必来上香；文革期间，慧空法师被迫还俗，常来外婆家里说话。听外婆讲，外公家姑家有个姓赵姐姐，在龙兴庵出家，可惜短寿，我认识不到。
腊八节前，外婆特意让我给庙子送了些莲子和红枣。
腊月二十八，我给妙乐去电话：“除夕夜，同学说去庙子里上头香，你给留两板佛糕，纳福纳寿。”兴庵年前有点灯仪式，仪式隆重，要摆瓜果李桃、糕点糖果供佛。灯代表光明与智慧，点灯代表着要点燃内心的“自性明灯”，焚尽无明业障，抵达智慧、光明彼岸。众尼诵会在大当家带领下唱诵《金光明经》，发菩提心，感谢三宝加持，感谢龙天护法庇佑，祈愿国泰民安，祈愿风调雨顺！
供佛糕除夕夜、大年初一会由住持分给信众。去年几同学除夕夜来龙兴庵上头香。因人多，拿不到佛糕。知我与庙子熟，今年让我和庙子里提前打个招呼。
“除夕夜你来庙子否？”
“我不过去。”
“你怪会走后门。除夕信众多，冒寒挤抗半夜，分到三两片佛糕已经算运，你看你狮子大开口，张嘴留两板。”
“我知布施是修福之法门，有舍才能得。今天看看闲暇之余送十板糕过去。”
“你要远行之人，事务冗杂，别送了。”
“确实，要办边防通行证，准备简历等等，事情多多。”
“不过，你除夕该过来，听新年钟声可忘记108种烦恼，迎接新年到来。”
“让我听钟声，有让我走出迷失本性、净涤心灵之意吧！”
“有！”
除夕二十三点四十分，龙兴庵会敲钟祈福，消弭一百零八种烦恼。最后一声钟声，恰合午夜与凌晨之瞬间，顿时天地普庆。
“我俗人，除夕就不去庙子凑热闹。我同学约我去，我拒绝了。爸爸老旧之人，过年规矩多，零点整时要我抢时辰敬财神，放鞭炮驱瘟疫。再说，庙子敲响新年钟声，隔三公里外，我阳台上一样听到，可同享天佑福泽！”
“那可是好，一人独享‘春来临水月，夜半隔山钟’之意境，也是有福之人。对了，今天大当家还提起你，说近来你来的少，还问起你外婆身体如何？”
“外婆身体好，可爬不了山，来不了庙子。”
我小时候常去庙子里玩耍，庙子里的都认识我。东观音殿东北角有几组书橱，摆满 “经”“律”“论”三藏，另有僧人自著游记、诗文等，我爱去找了读。
“我初三过去，带盒安徽太平上好猴魁给你尝尝。”
“呀，太平猴魁？那茶少见，哪里来的？猴魁叶子卷起来，长长的，像猴子手臂，经水后，舒展开，绿莹莹的，很漂亮，有茶中翘楚美称！”
“我爸老同学昨天上门，带来两盒安徽太平上好猴魁，开了一盒喝。那茶叶长长的，温润的苍绿色里隐约泛着红黄，犹如冬季的黄山，温暖的阳光遍布翠玉一般的古树林间，喝上一口兰香馥郁，仿佛把整个黄山挑在舌尖。”
“你可真会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