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说笑着进包间。刚泡好茶,王清波、刘健、海鸟、毛经之、马天野络绎而至。大家谦让着上桌。马天野年龄最长,坐主席;次席,老班长顾云松;我坐末席买单位置;余人各找位置坐了。
我道:“马老大,我再回来过年,你家孩子应该满地跑了!”马天野憨厚地笑了笑,用手背抹了摸厚嘴唇道:“你也太能神嘘了!”王清波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现在已经装在肚子里了。”刘健道:“看你们真够操心的,不该操心的别操心。”王清波道:“拿着买大白菜的工资,操着中南海的心。”
毛经之道:“当然要操心,我们都是要做大爷的人呢!”
毛经之爸爸是老革命,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退休前,帮他从企业调到了交通局下属单位运管处,成为一名合同制民警。毛经之算掉进福窝里,每天设卡郊外查货车、拖拉机的,经常被人塞钱塞烟。他说他从来不来,不过从不缺好烟好酒。
他算是有身份的人,天天有人请有人带的。
人家有好爹,没办法,这羡慕不来的。王清波发过多次牢骚,说有好爹的不用自己奋斗,路都给你铺好,前途一片光明。女同学田红,老爸在银行当行长,把她调进了另一家银行,工资高,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同学张光春,人家父亲县太爷,把他就弄进了司法局。
马天野最近忙着装修老宅子,准备结婚。准媳妇郊区陶湾的,我让王媒婆介绍的。大家起哄道,他这个好,省却了恋爱过程,少花冤枉钱。女孩子家里老了一个,要“百日托”,不然,按当地风俗,百日内不结婚,三年之内不能结婚。
女孩子在市区一家酒店当服务员,人很漂亮。不过这也算因祸得福,女孩子家对彩礼也就不太要求,意思一下过下桥也就对付了。
相亲时,彼此中意,一拍即合。
马天野拿起酒瓶子拧开铁盖子,站起来,让大家把杯子拿到桌面上,他好分酒。海鸟先捂住杯子,道:“我喝白开水。”大家知他不能喝酒,并不勉强。毛经之玩笑道:“马兄,你这右手又肿了不少么。”马天野道:“现在去澡堂,搓背师父不敢搓我这右手,以为有毛病。”
马天野拜了一民间武术家练铁砂掌,右手天天捣墙拍树的,天天肿得老高,炼完功,再用特制的药水泡。在别人眼里,他这右手比左手要大上一圈。他那师父姓赵,江湖上有名号“赵铁掌”,经常上电视表演掌敲铁丁、汽车过掌等节目。
我不太瞧得上这雕虫小技,劝马天野和我忘年交王师父学点内家拳,走内不走外,炼气不练肌肉,可马天野和刘健喜欢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功夫,两人晚上伙一起举杠铃、扳哑铃,练得一身腱子肉。
刘健喊了声:“停!”
正倒酒的马天野诧异,停下来看他。刘健端起面前玻璃杯在众人面前晃,道:“我才发现,我这杯口大一圈,这酒喝起来不公平。”他眼真尖,大家定睛打量,确实如此!王清波道:“就比我们多喝一点点酒,鸡皮蒜毛的,太计较!”马天野拿过刘健杯子,和自己面前杯子换了,道:“大杯子给我,蚂蚁劈叉------多大点事呀!”
热菜上桌,开始喝酒。老规矩:集体两杯酒,然后自由活动。这酒桌上规矩,后来因为“双规”改掉,变成上桌先喝三杯酒。机关人讨口彩,喝两杯觉得不吉利!
殷戈道:“三叠,你南下淘金好好混,听说那边满地黄金。”刘健道:“是呀,等你深圳发达,把我们带过去。”殷戈和刘健因企业效益不好双双下岗,空闲时间老在一起厮混,现在一说话就同频道。
刘健在炼糖厂上班,原料红糖提炼白糖,受欧美经济制裁,古巴原料糖进不来,几千人诺大一厂说倒就倒!
殷戈道:“全市三十几家纺织企业全不行了,现在正在搞改制清算。”
刘健道:“我们后面怎么说,还没有具体说法,真是醉人。”
顾云松道:“我们这一代人最衰。我们老贾圩街盖了栋二层楼,院墙一拉,就是一所小学,叫‘新生小学’,老百姓叫它‘大楼学校’。我就在这样的小学毕业的,你说能学到什么东西吧?老师也东拼西抽凑的。我记得,四年级开始学英语,那女老师刚从哪毕业分来的,发音不标准,‘Z’ 这个字母发音,我现在才发现,她的发音根本不标准。”
海鸟道:“以前没有录音机,没听过标准英式或者美式英语,老师教的对不对谁也不知道。”
刘健道:“我们这一届确实衰,什么都让我们赶上了,唐山大地震,学校防震,三九腊月天,不让进教室上课,天天让带块小黑板,坐操场上课。我现在还记得,当年手上脚上冻出了冻疮,肿得跟小馒头似的。”
殷戈道:“那一年,学校天天开追悼会,一学期没上课。还要一次下午默哀,晕倒了十几个学生。等到初中毕业,又遇到教育部改革课纲,大力发展职业教育,鼓励大家上职业班,我们一个班只有八个同学考上高中,十几个考上职业班的,其余的,初中毕业就没了学上,只能下来工作就业。我还算学习好的……”
王清波插嘴道:“是呀,进了国营企业我以为我是国家的人了,要当起家作主。我以为我端到了铁饭碗,这辈子可以交代给国家,可以高枕无忧。结果,现在又玩下岗,我们这帮工人老大哥彻底靠边站,不吃香了。”
毛经之附和道:“我们这一代是衰!”
王清波道:“你衰个屁呀,制服穿着,吃香喝辣的。”
我道:“50年代的喊衰,60年代的喊衰,70年代的也喊衰,到底谁衰?我家老邻居赵大妈说:人生来人间就是来受罪的!不是有句话说:百年三万六千日 不在愁中即病中。所以说,要学贤哉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
毛经之附和道:“就是,要贫困而不忧患!”
马天野道:“得得,你吃香的喝辣的,和你一样不忧患的人可没有几个。连云港看来看去,里里外外的就没几家好企业,都倒闭差不多了。”
刘健道:“国外叫失业,我们叫下岗。我还真不明白下岗和失业有什么区别?”
顾云松道:“有所不同的,下岗不叫失业,还有工作,就是暂时离开原来岗位,统计失业人数,不在统计范围。”
我道:“说句良心话,这些都是改革开放之路必经的阵痛,如果一位墨守成规更没有出路。”
王清波道:“你现在要去享受改革开放成果,当然乐观。”
海鸟冷冷看着诸位不说话,不参言。在他心中,诗人参与的是世界的未来、人类的命运等历史命题,参与的是个人的前途与生死等人生问题,说这些三斤鸡蛋二斤萝卜的太庸俗,非常庸俗,也很扯淡。
殷戈道:“我市几家药厂都在改制,搞私营化,搞股份制,把国家资产全改到了私人手里,这是典型的国有资产流失呀。”
毛经之道:“国企改革变股份制。不少人路子很野,拿国企到银行抵押贷款;拿到真金白银,再注资;再搞股份激励,技术占股。三搞两搞,变成了大股东。”
我道:“这就是现在社会上流行的说话------空手套白狼嘛。”
马天野道:“不是咋的,我们羽绒厂估计也快撑不住了。”
马天野在羽绒厂上班,现在企业经营举步维艰,被主管部门确定为转制企业,工人集体解聘,私营老板挑选一部分年轻和技术工人外,其他工人下岗失业。好在马天野在技术科,被留了下来。
我道:“说来说去,也就海鸟单位效益好,一月发两次钱。”
顾云松道:“是呀,人家领导得巧立名目发钱,经常为想发钱没有合适名目而发愁!”
王清波羡慕道:“那是哦,发电机一响,黄金万两!要说我们没有前后眼,当年有机会去自来水厂我还不去,哪知道效益这么好。”
海鸟道:“你们饮料厂效益也不错啊。”
王清波道:“不比你们热电厂,差远了。”
马天野端起手中杯子,提议道:“大家一起敬一下秦三叠,他过了元宵节要去深圳,希望三叠兄鹏程万里,事业有成,发财后不要忘记我们兄弟。”
大家皆言是,纷纷举杯来碰。
我豪言壮语道:“有我秦三叠吃香的,就有兄弟喝辣的。来----干一个!”
顾云松喝完酒,放下酒杯道:“连云港有句谚语:酒桌上话不算,你刚才话算不算?”
王清波道:“说完就完了!”
海鸟旁白道:“人生事情说不清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一切终将安然无恙!”
海鸟孤傲,性格“玍”,说话没头没脑的。
坐海鸟身边王清波,跑业务的,瞧不起酸气十足的海鸟,阴不拉叽来一句:“‘一杯倒’,不喝酒少说话。”
马天野遍视全桌亮杯底道:“殷戈,你没喝杯中酒。”
刘健道:“没人封你酒司令,还监酒呀!”
殷戈道:“酒喝不下,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大家喝得酒面红光。
刚才那王清波说话不好听,海岛听了不舒服,道:“你们几个酒赖子打酒官司吧,我要先走一步回家看书。”
王清波不依不饶道:“爱看书人都带样子。”
海鸟不屑于搭他话,觉得与之多说话掉自己身价,遂起身先行告辞。大家知道海鸟不爱喝酒,也不爱应酬,今日能出来已很给面子,见他要走,没有多加挽留。
海鸟走后,王清波道:“‘一杯倒’一股清流呀。”
刘健道:“海鸟从不喝酒,这绰号怎么来的?”
王清波道:“有一回喝酒,你不在场,有同学逼着他喝一杯,结果海鸟去解手摔在洗手间里,摔得满脸是血、人事不知,把大家吓个半死,以后再没不敢劝他酒,因此得了‘一杯倒’这绰号。”
酒桌上大家侠肝义胆,纷纷掏心掏肺表态,节后要去机场送我。
我挥手道:“情谊领了。小染帮我找了辆车,两妹妹送我去机场,不劳驾诸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