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仙人洞名气大,大家看了挺失望,没有传说中那般神奇。“菜冰凉”站队伍里,歪嘴和尚念经般背诵那两句诗--“天生一个美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其浓重关中口音发出抑扬顿挫之声调,怪怪的,逗得大家一阵笑。
游览仙人洞,想起胡适之说过:有道士住此,奉的吕祖,神龛俗气可厌。
今日看了,果如其然。我和微姐说起胡适之之言,微姐道:“神龛确实俗气可厌,胡适之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总觉着未免过于矫情。你看洞内一滴泉,一滴一声,空幽轻灵,意境多美。细听,如年轻人心跳,活力四射,会让你对未来升起几多期许。”
我走近一滴泉细听,果然,一滴一声,清虚的空气清澈闪耀。我想起长江上那位九江老汉所言,道:“微姐,天下所有泉井全连着大海,我从这里可以听到家乡大海上空海鸥的叫声。”微姐附耳上前,仔细听了,说:“我听到的是你的心跳声。”
我惊诧不已,微姐第一次和我如此直白。
陈碧真精力过剩,皮猴子一般爬上跳下。她看到不远处天桥雾蒙蒙的,蓬莱仙境一般,耍萌,非要爬上天桥做一回仙人。她喊我,让我给她拍几张相片。我拿着相机过来,不停换角度,给她拍照。
大评委赵安邦也跟过来看,直夸道:“担风袖月,顾盼生姿,仙女下凡。”
美是美矣!只陈碧真太调皮,下天桥不老实,硬往下跳,右脚落在不平石面上挫了一下,把脚脖给崴了。陈碧真大叫一声,蹲地上捂着脚直嚷嚷痛。
大月亮关心,上前查看,嘴里不疼不痒道:“看来丑石刚才诅咒真还起作用!”后面,雨蛙、潇潇“嘻嘻”“呵呵”跟着笑。照陈碧真往常性格,最听不得这阴阳怪气的嘲讽,早该还嘴软钉子怼回去,可现在脚脖子疼得厉害,早没了心气反击,只能呲着牙床“哎呦,哎呦--”直叫唤。
这可不得了,听说陈碧真脚脖子肿了,惊动大家围过来看。赵安邦特别关心,降尊迂贵,蹲下来亲自查看陈碧真伤情。陈碧真抬头,见一堆臭男人围在身边,眼光在脚上乱瞅,满脸绯红,害羞的忙缩脚。可那脚藏也没处藏,在众人探究目光下中,脸更红了。
“没想到一向以假小子自居的碧真兄也会脸红。”
“我靠,都你这个茅坑里的臭石头害的!”
“你乱蹦乱跳的崴了脚,与我有何相干?”
“都你刚才乱嚼舌头所致!”她不讲理道:“总之,臭石头,都是你害的,你赔!”
“你强词夺理,脚在你身上,我可没叫你从天桥上往下跳。”
“我不管,反正就是你害的,你赔!”
范婷鹦鹉学舌,学了陈碧真口吻,扬脖子道:“你赔!你赔!”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陈碧真提出赔偿方案,让我送她回宾馆。赔偿方案与当年八国联军威逼大清政府签署不平等条约有异曲同工之妙。天拉,我暗自叫苦:“从这‘天桥’‘好运石’回到牯岭,要走几公里山路!”
断指过来道:“锦绣谷里山环水旋、毛竹杂木密布,山路又远,台阶忽上忽下,丑石一人送你太辛苦,这样吧,我和丑石一起护送你吧。”断指眼睛里满满真诚,只是说话口气明显没有底气,在用征询的口吻说话。陈碧真摇头道:“不用,不用呢!哪好意思让你中止游程,丑石一人送我就行!”
断指挑着两枚细眼,小别致,有着徐志摩的风流秉性,可惜,却没有徐志摩那桃花运。他走路出了汗,紧捂一上午的灰色风衣敞开怀,显得风度翩翩。可细长脖子上悬着的一张鼓着腮帮子的脸,让人看起来总有不堪重负之感。
断指喜欢陈碧真,写情诗表白心迹,苦于接触不上,托我转送,被我宰了两瓶“庐山”啤酒,方才帮他送达。陈碧真当我面拆开信封,看了情诗,淬道:“写的什么狗屁,像一杯白开水。”随手把情诗扔进废纸篓里,随即,她还不忘揶揄一句道:“他是不是被王金成传染,也发痴写起情诗。你们一房间全是情痴孽种。”
我好奇心作祟,从废纸篓里拣出那封情诗看----
《芬芳》
你是一枝艳丽开放的带刺玫瑰
我路过之时
别说我无动于衷
我愿意带走你的花魂
你的深深一吻
芬芳将会溢满我的一生
我没有什么方向
花魂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愿意成为你芬芳的一部分
没有具体形象
风是什么样子
我就是什么样子
范婷笑道:“你打击面可够广的。”我道:“是呢,棍扫一大片呀!你就事说事,就事论事,不要接二连三牵五挂六的,想把我们房间烧成火焰山呀。”
我回房间如实和断指叙说陈碧真拒绝之意,断指顿觉蔚蓝天空黄昏密布,魂牵梦绕的爱情彩虹消隐,当着我的面把手指关节扳得“咔吧咔吧”直响,真让人担心,这家伙会把自己手指扳断!
断指不死心,又写了一封信,再托我送,要用真情挽回陈碧真不羁的心。这回,陈碧真扔废纸篓前,先给我看了,原来套改的徐志摩诗歌—
碧真兄,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我确信我确然是痴。
碧真兄,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经定向的舵,万方的风息都不允许我犹豫。
碧真兄,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甘愿,这不仅是我的热情,也是理智。
碧真兄,我想博得一个女人的芳心,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她的一滴眼泪,她的一阵心酸,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但我也甘愿。
碧真兄,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即刻着你的一切,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任何的痴想与祈祷,都不能缩短一小寸你我之间的距离。
碧真兄,真渴望我是一朵翩翩的雪花,不去那寂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只想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你的衣襟,贴近你柔波似的心胸,消融,消融,消融……
陈碧真把情书扔进废纸篓道:“你传我的话给他,让他去死吧!”
范婷在旁,啾啾了两声道:“真够肉麻的,要做雪花消融在你碧真柔波似的心胸。”
陈碧真道:“切,你范婷的胸又大又肥的,你那是柔波还差不多。”
范婷脸大红道:“你要死呀,在男生面前乱讲什么。”
我回房间下指导棋,私下授意断指道:“你请陈碧真吃饭或者喝茶最为稳妥。自古文人相轻,情诗在诗人眼里最不值钱。陈碧真要写情诗不见得比你差,你这情诗,她一天能写一本。”
断指摸着鼻子沉吟半天,不热不冷道:“你这话我极不同意,古代有陆游和唐琬,现代有徐志摩和林徽因,都赠诗传情的。我相信我目光,陈碧真绝不是你说那种庸人。”
“你看看,你举例这两对都散掉了,结局皆不美满。你给不会写诗歌的人写情诗,会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这特会写的,你给她写,显得太小儿科。”
断指心里很沮丧,却死鸭子嘴硬,不失诗人潇洒与风流本性道:“她不喜欢,我无所谓,男人也不是离开了女人就活不下去。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山里的野花多的是;天上的星星多的是。丑石,你说是吧?!”
“你说的是。河里的鸭子多的是;草丛里的小鸡也多的是。”
陈碧真眼神传达给我的信息是:她不想让断指送她!我善解人意道:“断指兄,别耽误你行程,我一人送吧。”断指看了看陈碧真脸色,知道她不想让自己送,只好作罢!没办法,搀扶陈碧真回宾馆这趟苦差只能我去,想去看看龙首崖的美好愿望,只能泡汤。
微姐游兴大减,在旁道:“这么远路程,你一人如何送?我和你一起搀扶碧真兄回去吧!”陈碧真本兴奋有机会和我独处,可微姐自告奋勇陪护,让她心底一万个不乐意,可当面却无法反驳微姐的建议。我和微姐一人一只胳膊架着陈碧真回宾馆。她一瘸一拐地走,滑稽的姿势惹得后面的潇潇等人一阵讪笑。
她一路上风景不见,却有了爱情新感悟,没头没脑道:“诗人之间谈恋爱,风骚唱和,还有点情趣。如果诗人之间要一起过日子,和正常人一样吃喝拉撒外加打嗝放屁,哪还能找到浪漫意境。”
我道:“你先暂时缓缓感悟爱情吧,先把你这脚伤养好。”
好不容易把陈碧真架回宾馆房间里。路上,微姐疑窦丛生:“觉得陈碧真脚伤并没有厉害到非要让人架着走之地步。”
微姐下楼去前台找红花油。我坐陈碧真对面,两人却缄默起来,都不说话。我发现陈碧真眼睛并不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脸上泛起红晕,肩胸微微有些颤动。微姐拿着红花油回来,才打破我和她之间这种意味深长的缄默。
微姐给她点上了红花油,却在一旁起哄道:“上了红花油药水要按摩才起效果,丑石,你给碧真兄揉揉。”陈碧真道:“微微,你也学坏了。”她性子本就大大咧咧,把脚直伸到我脸上来,道:“丑石,揉就揉,怕个鸟呀。”伸到眼前陈碧真的脚,脚型虽美,但又壮又长,和古书上描绘的三寸金莲着实落差不小。
那脚皮肤黝黑。用俗话讲:掉炭里找不出来。
我若有所指道:“碧真兄,你这肤色好美,外国人就喜欢你这样肤色,健康色,应叫你黑牡丹。”陈碧真用疑惑眼神看着我,揣忖我话意,她弄不清楚我夸赞她还是贬损她。微姐在旁道:“范小姐、黑牡丹,你这家伙爱给人起别号。快说,你给我起了什么稀奇古怪绰号?”我脱口道:“梅博士。”
微姐生于腊梅绽放季节,痴梅爱梅写梅画梅,这次来庐山,因为一组“咏梅”被评委看上。微姐还带来几幅画,是她所画的梅花,点染得细致,烘托得精神,似嵰山红雪,清艳无比。那横斜老干,或坚贞或孤傲,笔笔殊状。我看了喜欢,早要了一幅来。
微姐抗议道:“去去,古怪得很,绰号好难听。”陈碧真道:“梅博士,不难听呀,让人一听就觉得很有文化内涵。”微姐道:“去,我不喜欢,以后不许再这样叫!”
我把红花油倒到陈碧真肿起脚踝上,手还没有揉,她就害羞缩回脚,道:“去去,我自己来。”微姐蹲下来道:“还是我来吧?”陈碧真这才不拒绝。
陈碧真直爽,是个扛竹竿进城不拐弯之人,平时说话做事大喇喇的,现在神态如此娇羞,大出我意外。不过细想,她这害羞之状也属正常。如小学老师要求作文结尾之写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