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徐广骈递交辞职书时,他有些惋惜,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虽然我不舍得你,但我捍卫你选择的权利。不过,我觉得文艺报需要你,希望你做这个决定前要深思熟虑,可以不急着辞职,再冷静思考一段时间。”
我坚毅地看着徐广骈,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徐广骈平静说道:“你看看和小郑交接一下吧。”
我在报社大厅转了一圈,去和李斐、刘诗睿、小赖、彭淑涵一一握手告别。李斐紧紧握着我的手颇为难舍,这个对手一旦毅然离开,反而让她的心头涌上一股难受来。她觉得,我的下场或许就是她的明天,因此,触景生情!
我去各办公室转了一圈。
在总编办,我和郑报负告别。他重重握了我的手,大力摇了摇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里不能找口饭吃!”我微笑回应。看胡大牙桌子空着,估计出车去了,我请郑报负代我问声好。
在财务部,和黄若依、孙雯。财务部道:“你还有一个半月工资没有拿,你留个银行卡号码给我,到时候我直接打到你卡上。孙雯一直和我相处得很好,祝福道:“希望你好运,有时间多回来看看。”
在广告部和发行部,我和张小纤、刘小丽、鲜文燕、刘小丽、杨梅、朱静,还有发行部新来的主任郭春一一话别。
回办公室收拾抽屉,也没什么东西,无非喝过的茶杯和用过的笔,全都扔了。唯有那一大堆拆开或没有拆开的稿件,让我有些留恋。高曼和我相处得最好,坐在对面桌上看着我,眼圈红着不说话。
我笑道:“大嘴巴,高大炮,你平时不是话很多嘛,现在怎么不说话。”
高曼道:“我是感慨难过,尚有献芹心,却无因见明主。”
说罢,她的眼泪哗地掉下来一串。
我移步过来,道:“相处近三年时光,非常感谢你给予我许多的帮助,拥抱一下吧。”
高曼点点头,站起来。我紧紧地抱了抱高曼,开了句很荤的玩笑话:“今天才知道,胸看起来大,其实不大嘛!”
高曼猛地推开我,道:“去你的!”
听说我要回连云港,沙埔头村里老乡很奇怪,问我原因,我说: “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刘健最不能理解,电话里说深圳经济活力十足,非往家里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城市跑。他最近混得很好,刚跳槽去了一家电子厂做业务部门经理,领导很器重,拿上了年薪制,业务上忙得很。知道了我回家的日期,他说不能送我,那天正好有个推销会,只能在电话里祝福我!
周三石跑来见我,剪着流行“飞机头”,下巴刮得光光的,非常青春。他是个风流倜傥的流氓,身边永远围着一帮女大学生。用土话说:不以恋爱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用书面语讲,引用《简爱》里一句台词:一惯以非婚姻意图勾引少女之行为,是青年男子常有的恶行之一!用这个标准衡量,周三石是个标准流氓。
周三石扬着英俊、清秀的脸,递了一支“中华”给我,道:“陈海生走,接着许伟走,现在你走,场子塌了,以后玩不起来了。”
“你还缺人玩呀。”我知道周三石深圳朋友比连云港多。
“我这是瘸腿鹰架起来玩!要说到朋友,深圳除了你,我哪还有朋友。这就是所谓的朋友满天下,知音能几人?!”
“都说君子相时而动,我也没办法才要回去。再说,能认识你这素性落拓之兄弟,我深圳也不虚此行了!”
“真没有想到,你也牛脾气,一条道走到黑,谁劝也不行。真不舍得你走呀,我的大兄弟,这下我成了孤家寡人。”
走前几天,阿丽来我住处,帮我拾掇行李。她边收拾边提醒道:“还有什么没有处理的,想得周全一些,别临走之际,缺长少短的。”我道:“我要去喊几个要好老乡过来,让大家看看有什么要的。床、电视、冰箱等大件,谁需要谁拉走,盆碗碟筷等零碎物什,能送的就送。没人要的,就扔。”
我收拾好随身衣物、书籍及微姐信函、照片,一一整齐装进大纸箱里,先行寄回连云港。
我脑子里藏着一个回家路线图:回家路上,绕道宁都,去见微姐。当然,这个秘密不能和阿丽说。来深圳前,微姐曾憧憬:“深圳离宁都9个小时路程,见面更加容易。”
谁曾想,两年时光荏苒而过。天天忙碌,我早失去自我,未曾有心去见她。
回家前一天晚上,周三石请我和阿丽吃饭,算是饯行。桌上,阿丽三杯酒喝下,哭得一塌糊涂。我选择回家,对她来说,多了一层意思,即我选择放弃了我和她之间的特殊关系。我端杯安慰阿丽道:“又不是生死离别,哭什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安慰的话,让阿丽哭得更加梨花带雨。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世界,开始不真实起来!微姐曾在信里写道:“连云港是我一生的梦。夏天,我想去连云港看海。那蔚蓝的大海,海鸥的叫声以及朵朵的白帆,都让我浪漫的梦境被海浪轻轻的摇醒;冬天,我想去连云港看雪,而宁都从不下雪。那漫天飞舞着的六角形的花瓣,早把我的心房覆盖。啊,那冰清玉洁的梦幻世界!”
想到微姐,我看着婆娑泪眼的阿丽,想到一个哲学问题:“我和微姐、阿丽在一起,哪段感情才是真爱?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吗?这就像那个哲学命题,一个人是否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过,有一个女作家的话可以安慰我漂泊不安的心,她说:一个男人一辈子总会遇见两个女人,一个惊艳你的时光,一个温柔你的情怀!
我可以傲然离去,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可我不能无视阿丽楚楚可怜的眼神。临别之时,我对眼前的她如此牵肠挂肚。想到花前月下,她曾经蜷伏在我怀抱里的呢喃,我的心隐隐疼痛起来。爱情,总是即将失去,才知道宝贵和珍惜!
微姐曾对我说:“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女孩子。从此以后,其她的人都只不过匆匆浮云!”
我不让阿丽、周三石送站。我内心深处,极怕体验离别之悲伤!
我要离开这光天化日衣冠礼仪之地,依依不舍纷纷涌上了心头!
回家那天,我提前三个小时出门,背着双肩包,一人步行前往深圳火车站。当初来深圳,就背着这只双肩包。在深圳每天都赶时间,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总觉得每日有做不完的事情。现在一切释然,无牵无挂。
一个人没有了牵挂,心自然安静下来,时间也拖慢了脚步。
深圳火车站离我上班处咫尺之遥。我曾无数次路过眼前这条人民南路,国贸大厦、春风路立交桥、南园影城、香格里拉大酒店、深深房大厦、深圳智能大厦、火车站西广场、罗湖海关......即将离开之时,我却对眼前熟悉的一切恋恋不舍。
我恋恋不舍的是什么?我扪心自问:老乡的情谊?青春的拼搏?爱情的缠绵?都是又都不似!不过,那一幕、一幕电光火石间的回忆,都在离别之际浮上心头。张爱玲说过,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我走着走着,不禁落下了热泪。
当我走上火车站台阶时,看见阿丽站在候车厅门口廊柱旁,正在张望着。显然,她同时看见了我,迎过来扑在我怀里。她紧紧抱住我,柳叶眉颦,泪眼婆娑。看着她黑黑眼圈,我知道她昨夜一定没有休息好。
我双臂紧紧环抱住阿丽,她的爱让我动容!
阿丽道:“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和你在,我觉得我还拥有未来。现在你要走了,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未来!”
我心里一酸,我知道,我对她造成了二次伤害。她因为失恋来深圳,渴望爱,结果,我却让她再次失去爱。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地爱阿丽!眼前的阿丽,大滴大滴的眼泪在无声地滑落。我不停抚摸她的背,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阿丽在我怀里抽抽噎噎,肩膀在泣动,不顾身边人来人往。
我默默从包里取出两本书,送给阿丽,本是我准备途中看的书,一本《金刚经》,一本《茨维塔耶娃抒情诗选》。《茨维塔耶娃抒情诗选》是我和梦若去中英街游玩,在中英街新华书店买的;《金刚经》是我和阿丽去仙湖植物园弘法寺敬香求来。
我拿出墨水笔,在《茨维塔耶娃抒情诗选》扉页上留言:睹书如睹人。并抄录了其中一首诗《约会》里的一个小节--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越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颤栗。
署名,写了四个异体字---“嫑忈嘦怹”。
阿丽问:“这四个字这么多笔画,我不认识,什么意思?”
我回答:“翻译过来,一心一意!”
阿丽抿嘴点了点头。
阿丽对佛书没有兴趣,平时只爱翻时尚杂志。不过,受信佛母亲影响,阿丽逢庙必拜,随缘从不吝啬!有一次,阿丽问我要《金刚经》,我不解,玩笑道:
“难道要当尼姑,要看佛经。”
“遇到你这情种,我只能出家。”她一脸认真道,“别人告诉我,每天背诵《金刚经》,可帮患病父亲祈福。”
上火车前,阿丽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的眼睛,道:
“答应我,一定要来深圳看我。”
“当然,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天,又是一个承诺!一个承诺还没有兑现,又许下另外一个承诺!
“你不会骗我吧?”阿丽问我。
这不像是一个问题,倒像是阿丽茫然无助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装在我心里,跟随着我缓缓驶离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