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编辑,上小夜班,白天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
我生活规律,或读稗官野史聊作消遣,或与诗友、同学吟诗饮酒为乐,或与妹妹嘴里的“苏北七怪”等一干心灵契合之好友插科打诨、清谈玄理,尽享日出日落、岁月静好。
妈妈给嘴里的我戴了一个帽子——“浪子野心”。
我早没了闯深圳时那股想干点事业的心劲,只想一辈子蜗居海滨小城寻觅安逸,想这未必不是好的归宿。
我电话里和远在深圳的阿丽自嘲道:“大概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点出息,靠手中一支笔,在自己熟悉的那一亩三分地上混一口饭吃吃而已。”
阿丽淬道:“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你这家伙,而立之年,何出此言,老气横秋!”
“说了你也不懂的,人命皆是天定!命里没有,强求不来。”
“去去去,不想听你那一套陈词滥调,即使人命天定,若有愿心,可改运命。”
平日里,我和微姐、阿丽时常联系。二者境遇截然不同:微姐老公官运亨通,又升职。她办了手续,在事业单位挂职拿空晌,平日在家相夫教子,其乐融融;阿丽,身居异地他乡,吃喝拉撒,一切全靠自己打拼。家里父亲身体不好,天天吃药,她还得隔三差五寄钱回家。
阿丽打来电话吐槽:“每天下班后,累得只想睡觉。”
我不安地问阿丽:“那个老色狼季主任最近有没有打你坏主意?”
“你真无聊!”阿丽嫌我无聊道,“你已经抛弃了我,我和你并不存在隶属关系,管得倒宽!”
“身居异地,可你一直蜗居于我的心房。”
“你还是遗忘我最好,多情不寿,省得我烦心!”
想想也是。或许,遗忘是自由的另一种方式!
深圳往事渐渐依稀不辩,倒是妈妈时常提起深圳被我丢包一事。一日,饭桌上妈妈翻这旧账。雨璇道:“崇拜俺大哥,心如磐石一般硬,妈妈千里之遥过去,却把妈妈交给别人照顾,自己出去喝酒,你如何忍心做得出来,不能理解?”小染跟风道:“妈,叫你天天偏心儿子。”妈妈道:“亏我生这两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养老还能指望,要指望你大哥,盐都卖臭。”
见我玩心重,爸爸急了,逮住机会教诲我道:“我以工带干,一个初中生,从小土工干到工程师。人要想学习,永远不晚,所谓:学到老,干到老。你差个本科,没有进编,这是个教训,有时间继续深造,拿个小本本,以后指不定派上用场。”妈妈在旁道:“是呀,老话说的好,学个羊癫疯也能吓吓人。你整天跑外面疯嘶,不务正业。”
爸爸妈妈规谏之言,我嘴上应着,头点得拨浪鼓似的,却没入耳进心。妈妈以前车间同事,来我家玩,见我还单着,主动热心要帮撮合对象,说了几个,让见面,我总推辞。
妈妈退休后精力过剩,没事爱拧我耳朵,提醒我有繁衍后代的责任和义务。最近,我在孔望山上和刘白眼学峨眉山杨家拳,和王师父学无极桩,正入迷,空闲时间便往孔望山上跑,哪有心思花钱去课堂上熬时间学那些正经学问,也没有结婚成家的想法。
做报纸挺心累。尤其深更半夜,领导心情不好,闲无聊折腾人,莫名其妙让你换篇稿子,更让你内心崩溃。如果上天任我选择,我愿下辈子做园艺师,拨弄花草,与阳光、雨露为友,做编辑咬文嚼字,锱铢必较,挺没意思。
下岗同学不理解,酒桌上羡慕道:“秦三叠,你满足吧,能去报社,待遇多好,也有社会地位,学会珍惜,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深圳经历虽短,同学认为:“这是鲤鱼跳龙门,没有深圳纸媒从业经历,凭何让你从企业跳槽进入报社?!”
老同学喝了几场大酒,殷戈、海鸟未到场。大家说反常。海鸟不来,我心里有数,提亲受阻之事让他自尊心受损,和我有隔阂。海鸥和人有隔阂,不会藏于心,立马挂在脸上。
说是率真吧,也是幼稚!
殷戈几次聚会不到场,多少让人有点纳闷?顾云松桌上透露道:“前两日,路遇殷戈小姨,说殷戈不舒服,去医院体检,发现肝上不干净,带片子去南京复查,人已回来,复查结果不详。”大家听了错愕不已,不太乐观,都知道殷戈妈妈肝病走的,这病他家有遗传史。
隔日,我佯装不知情,给殷戈去电话,问道:“兄的,最近忙什么呀,喝酒不到?”殷戈电话里笑道:“正在南京旅游,回连云港后,请你小聚。”
单位亏损清盘,他拿了一笔遣散费,下岗在家。如此生活清贫,身体又出问题,对别人已是不能承受之重,然而电话里的他,只呈现给人乐观一面,绝不怨天尤人。
我佩服他,是个真正男人!
时间荏苒,很快到了年根。再过几日就是公元2000年元旦,一个特殊日子,千年之交,世纪之交,人类将从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电视里新闻联播正在不停播放巴以冲突。这让我想起一位大哲的话:人类从历史里学到一个教训,就是没有学到任何教训!
爱情也是如此,失恋之人常常失恋!
常人观念,时间是表针的滴滴答答,时间是白天黑夜的交替,时间是斗转星移,时间是四季的轮回……在我眼里,时间或许是烦恼的聚集体!人生的每一个日子,本来稀疏平常没甚亮点,凡有的意义皆是人为赋予。比如家人、女友或者朋友的生日,这些日子对我来说,蕴含着爱憎、悲欢、离合、生死之情愫,而对别人来说,则没有多少意义。日出日落,无始无终的日子啊!
情愫像依附在时间藤条上的果实,每当花朵褪尽了所有的花瓣,果实便浮现出来。
为了不失去自我,我想应该时刻牢记佛陀的教诲----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全世界要庆祝一个新纪元。我和小染、雨璇自不能免俗,提前“喳咕”,怎么度过这个伟大日子?雨璇提议道:“大海深处东西连岛,看日出最好去处。”小染提议道:“哥,你联系一下,岛上有远房亲戚,我们可借宿亲戚家,新年夜方便看日出。”我道:“那好呀,多准备丰盛食物,我们权作去海滨度假!”
提前一日,人群潮水般涌往东西连岛。很多人举家老小开车过来海边,带着帐篷、酒、食物,安营扎寨。冬天安静的岛屿一下子如四月初八庙会一般热闹。
我和小染、雨璇带了好烟、好酒、巧克力做伴手礼,来到西连岛渔家聚集区,凭着零星的记忆,又摆脱了鼻子下的嘴巴,好不容易摸到亲戚家。亲戚看到我们兄妹突然到来,很是高兴,笑容满面迎进自家堂屋。当即,去海边把正在编织渔网的媳妇喊回家来,让做饭招待亲戚。
我给亲戚带来两条好烟两瓶好酒,一一奉上。我一直不确定如何称呼这位徐姓远方亲戚。他一顿掰扯,我才知道我们平辈,应该喊他大表哥。大家聊了聊各自家情况。大表哥问了我父母的身体情况,说有时间要来新浦看看。
不多会,螃蟹、石斑鱼、海蜇、虾婆婆、海蛎子、海虾摆满大方桌。大表哥拿出自酿米酒热情款待。本地渔民做海鲜,一锅熟,洗干净后放大烧草锅上,蒸熟即可,沾姜水吃原味。不像广东,做海鲜煎烹炸熘的,太费功夫。
大表哥道:“以前去你家,小染、雨璇还上学,现在变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不敢认了。”
小染、雨璇笑,对这大表哥没有什么印象。
我知道雨璇喜欢吃蟹钳子,先扳了两个放她面前碗里。
大表哥道:“岛上看日出,人全扎堆挤在海边,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看,不遮不挡的,那地方叫羊窝头,岛上看日出视线最好。”
大表嫂循守本地老规矩,来客女人不上桌。她在厨房烧菜,我们邀请几次,扭扭捏捏摆手不出来。
“我们吃吧,别喊她,她不上台面的人!”大表哥敬我们酒,道,“大舅爹大舅妈人性好,十几年前,我去城里走,爱上你们家门,每次都不让我空手而归,送我线纱手套、黄布胶鞋、电线、砂纸什么的,都单位发的劳保用品,你们城里人看不上眼,给我们渔民可就派上了大用场!”
自拦海大堤修筑好后,东西连岛便与陆地连成一片,后来,岛上开发旅游业,这里成为景区,渔民开饭店开民宿发了财。大表哥这两年眼界高了,好些年不大往城里跑了。现在,我和两个妹妹与他已经生疏。
我们多少年来一次,本来有过恩泽的,大表哥自然倾情相待。
说完饭,他拿了大塑料袋,拾了很多虾干、虾皮、鳗鱼干什么的,说带给大舅爹大舅妈尝尝。又带我们兄妹,看了他家储水窖子,一一介绍了窖口、窖身、窖底喝流水管道,那个设计很巧妙,雨水都被储存起来用。我笑曰:“大户人家都有这设计,肥水不流外人田。”
虽然现在装上了自来水,但渔民还是习惯储雨水吃。
第二天,天蒙蒙透亮,大表哥喊我们起来。小染和雨璇起来都说一夜没有睡好,说下半夜满山鸟叫,被吵醒了再也睡不着。大家简单梳洗一番,出门。
大表哥正打着手电筒,收拾院子里的摩托三轮。他有心,在后边敞棚车厢里摆着三个小马扎,方便我们坐。怕我们冷,他还贴心地拿了一件黄大衣出来,给我们兄妹捂腿。
从西连岛绕环岛公路到东连岛要十多公里。黎明前的冬夜,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大表哥摩托三轮开着大灯,带着我们“突突”地往羊窝头开去。路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渔民才不看世纪之交日出,用大表哥那话糙理不糙的话说:“城里人娇气得很,花点子也多,要跑出去200海哩打鱼,看你累得第二天还想不想看日出!”
岛上植被异常茂密,郁郁葱葱,凌晨雾气里影影绰绰。山坳里棵棵杉树肩挨肩站在一起,头颅笔直伸向蓝天。多年前,一位朦胧诗人写过一首诗,营造晨曦中大树笔直指向空中的语境,当时并不清楚其意向所指,今天豁然明白:“诗人意在表达一个缺少阳光、温暖的人,在糟糕的环境、空间压迫下,所处的一种憋屈的生活状态,以及永不放弃追求自由的精神!”
羊窝头也有不少人,大家扎堆等待了一夜,疲惫而兴奋。大表哥熟悉地形,并没有带我们到人群里,而是沿着羊肠山道,带我们爬上后面一处小山头。大表哥道:“这位置居高临下,视线最好。”
新世纪太阳出来一刹间,众人、万鸟、无数的花草与大海一起沸腾。雨璇用数码相机记录下这壮丽瞬间—我屹立在小山头上,头顶光轮,足下是一座被蔚蓝海水包围的小岛,脚底下人头攒动。
我把这张大气磅礴的照片,通过QQ分享给微姐、阿丽。
微姐看到照片评介道:“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微姐之言用典,我一下明白。山海经里所述之蓬莱、方丈、赢洲三座仙山,与这海中东西连岛,俱为一境。
我回言道:“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阿丽QQ里评论道:“如同西王母寿辰,祥云缭绕,紫雾缤纷,众仙驾着彩云,红光护体,同赴蟠桃盛会。”
我玩笑回话道:“处仙境,吾只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改其乐!”
阿丽酸我道:“呦呦,没脸没皮的,竟如此大言不惭,自比圣贤颜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