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我和乔月溪起得晚。昨晚饭桌上我提出,今天带她去花果山。乔月溪拒绝,说几年前和同学结伴来连云港,去过花果山。
下楼梯,乔月溪打量我道:“你穿这么单薄牛仔装出门呀,里面羊毛衫很薄,不冷呀?”我敞着怀,挺了挺胸,很英雄气概道:“不冷。”她笑了笑道:“真能发飚!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的,你该找个女朋友呢!”我没有说话。她噘嘴提醒道:“听没听到呀?”我还没有回应。乔月溪有点不开心。
妈妈留着早餐,牛奶放在多层不锈钢保温壶里,上一层放着两只油煎荷包蛋,旁边盖笼子里,有两只浅平碟子,放着馒头、油条和咸鸭蛋。妈妈明察秋毫,尽管我昨晚不发出声响,但妈妈仍然知道我“留人”了!
周末,妈妈不做饭,让我们兄妹各自解决,给自己放一天假。妈妈或随我爸去爬山,或和三个姨聚一起逛街。逛累了,就在外面随便吃点。
吃完早饭,我建议道:“乔月溪,我带你去老街转转,看看书画,看看民国老建筑。”乔月溪欣然。我骑自行车载着她,沿海昌路横穿繁华城区,由城南往城北去。我回头道:“我要带你去民主路,长约1.5公里,是新浦区发迹之地,老人称‘南京路’。”
乔月溪后座上紧紧搂着我。恋爱中的冬天不冷。如果这算作恋爱的话。
来到民主路与海昌路交叉路口,我骑慢些,让乔月溪下车,我指着路口西北侧一栋二层红色木楼道:“本地人叫它小红楼。过去是著名妓院,有一文雅名字----海昌书寓,是海属地区最知名妓院。我们来这条路叫海昌路,有一天我读地方志,方恍然大悟,始知这条路路名取自这妓院。可见妓院当时盛景,已为连云港伏下文脉!”
乔月溪仔细看了,道:“你听,名字多雅致,海昌书寓。看这小楼也没看出风尘味道,倒看出几分书香气息。”
“民国之初,火车通达新浦,山东帮、河北帮、安徽帮、青河帮等商帮涌进来,这里成为一座3万多人口的小镇,并逐渐取代海州,成为海属之地经济、文化中心。”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和我说连云港市胶辽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混杂,叽叽嘎嘎的,原来是一座移民城市。”
“商人聚在新浦,就有两大需求。那“商”字,“立”字下面,大口套着小口,进出这大小口的可是白花花银子。满足大口需要的,民主路上‘味芳楼’‘六和春’‘聚仙楼’‘可一天’等知名菜馆云集;满足小口需要的,便有了海昌里的海昌书寓、玉林书寓、津海书寓、乐意堂、玉彩堂、全喜堂、聚贤堂、小翠红等是十几家妓院。”
乔月溪感慨道:“社会原由人的大口和小口两大需求形成和推动的,怪不得孔子说:食色性也!”
我纠正她道:“很多人读书读半边。其实,食色性也,原话为孟子所说,内外兼修之意。”
“大才子,真要刮目相看。不过我不明白,妓院如何有叫书寓的,又有叫堂的?”
“上规模上档次的,才能叫书寓;规模小的妓院,只能叫堂。许多野娼隐藏在老街背巷内,连堂都算不上,俗称‘半掩门’。”
我和乔月溪走到小红楼下。
我道:“我一女同学在二楼租了间房开美容店,我带你上去看看。”乔月溪兴趣慢慢和我上来。我们沿着雕花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有一圈木走廊,木地板配雕花栏杆,廊沿彩绘各色图画,紫红色油漆虽有剥落,仍可看出往昔华丽堂皇。
我介绍道:“原来三面两层楼围成的四合院,砖石结构中西合璧,有狭长天井,现在已经拆掉。”
乔月溪吃惊道:“岁月都掩盖不住这里曾经的繁华。”
我指着小红楼道:“出入这里的可都是场面上人,是军阀、买办资本家或家值万贯的巨贾和盐大头(盐商)。‘海昌书寓’是鸦片商人郭海山所开,手下妓女色艺俱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相精致可人。听老辈说,为了满足不同地域嫖客口味,苏州买来的,住二楼,全部烫发,称洋帮;本地或北方买来的,扎根大辮子,住一楼,叫土帮。”
我们走到二楼带雕花栏杆的走廊上,我介绍道:“这南阳台前面有一条河,叫前河,可领略前河水上风光;后窗下有一条河,叫后河,可领略前河水上风光。妓女每人一个房间,一张床,当间设桌子,摆几张凳子。房门挂一布帘,布帘放下表示有客人,没有客时布帘挂起。门外挂一木牌,写上姑娘芳名,注明班名等次,妙龄几许等。”
乔月溪啧嘴道:“你知道的真多!”
转过拐角,见女同学经营美容店店门紧掩,上面挂个牌子---男士止步!乔月溪见状小声道:“我和你女同学不熟,见面没话说,不进去吧。”
我点了头,带乔月溪下了小红楼,复拐进民主路。乔月溪看着路两边中西合璧民国老建筑,赞不绝口。从东往西,一路上看。
我如数家珍介绍道:“这是大华商店,原名叫厚昌祥’,徽州人宋继昌开的,当年专门经营南方洋布,上下二层,进门是可供五人并行木质楼梯,奢侈异常。小时候,这里是百货商店,妈妈常带我来买东西,各柜台之间拉着铁丝,上面挂着铁夹子,手一划拉,夹着小票的铁夹子便在各个柜台之间来回奔波,免却服务员跑腿,很有特色。”
大华商店及周边开几十家古玩店书画店,我带乔月溪挨家进去看,大到瓷器、书画、青铜器等大宗物件,小到烟斗、鱼刀、鞋拔子、破钟等小杂件,一一看来,乔月溪并不爱古玩,只拣那残碑断简、野史杂著、清人笔记、宋刻原刊、唐人写经等字画看。
一张拓片引她驻足,我过来看了,便签上标注—“唐顺节夫人李氏墓志”,问店主,介绍拓片是洛阳流出。乔月溪道:“这书法乃褚遂良楷书,粗细有间,轻重有致,骨力挺拔遒劲,结体生动妩媚,不可多见呀。再问店主价格,乔月溪伸了伸舌头,道:“只能看看而已!”
又逛进一家字画店,乔月溪很惊讶,这里竟有启功、萧娴、范增、吴山明、刘国辉、何家英等现代大家书画作品。她尽拣那名家字画看,舍不得移动脚步。有一幅茅盾的字,裱好装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让她固化原地,变成石膏菩萨。她站那看来看去,爱不释手道:“这文人的字,非常清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志趣尤其纯真。”
我过来看,是一竖幅,为茅盾先生1979年83岁时所书----
题红楼梦画页 读曲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欲知两语之真谛
读透西厢自忖量
再转出来,带她看了三和兴药店、生庆公茶庄、和平饭店、陇海公寓、公大商行等老建筑。在三可旧书店,乔月溪淘了本砖头厚的书----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大辞典》。我在角落一堆书里,看到一部民国版本《镜花缘》,乃1934年大达图书供应社老版本,如获至宝。这堆书,收垃圾的收来,拣出书来,2元一斤批发给旧书店。旧书店胡乱堆在地上10元三本。
我喊过来乔月溪道:“这本《镜花缘》乃善本,很珍贵。”
乔月溪拿了封面破破烂烂的书,看了看,诧异道:“你还研究版本?”
我说:“我哪里研究版本,去过板浦李汝珍故居纪念馆,正殿展厅展出《镜花缘》各时期国内外版本,其中就有这个版本。光我看过的《镜花缘》就有25个版本。这是善本,没有人知道,我们‘拣漏了’,我购了送你。”
乔月溪高兴道:“算我与这书有缘。”
我若有所思道:“李汝珍故居墙角种植有一棵古皂角树,是我最爱。翠竹掩映围墙上刻有‘镜花水月’四字,应该作者所说的世间之缘吧。”
出了门,乔月溪欣喜道:“历史上,淮阴和海州多次互换属地,所以文化上是亲戚关系,都属于海属文化圈。像《西游记》和《镜花缘》里大量出现江淮官话和海州俚语,真可以就这方面好好写篇论文。
中午,我本欲请她去“味芳楼”吃淮扬菜。乔月溪道:“你带我去吃板浦凉粉吧,上次和同学来连云港,吃了一回凉粉,到现在还惦记着。凉粉真好吃,可淮阴吃不到正宗凉粉。”我道:“这周边凉粉都赣榆大豌豆凉粉,要吃正宗板铺绿豆凉粉,靠这里最近的是海州城白虎山下一家板铺人所开凉粉店,我们过去吃。” 乔月溪点头道:“那就去!”
我骑车带她去找陈大四。兄弟架势,听了,说走就走。陈大四不辞辛苦,开车带我们再赴7公里外古海州城。冰冷的天,凉粉油煎的,一出锅,上面软软的深绿色,托底的被油煎成黄锅巴底,脆脆的,吃起来,嫩中有脆,脆中带嫩,很是好吃。再要上一盘韭菜脆饼,真是舌尖好体验。
吃完凉粉,带乔月溪略转了孔巷,逛了卖文房四宝旧文具店,驱车回市区。她三四点左右得坐车回淮阴,一直担心买不到车票。尽管依依不舍,可毕竟不能继续呆了,明早要上班。
我道:“不用担心,两地之间班车多,车票不紧张的,现买票现走赶得上,实在没票,叫‘四国’直接开车送你回去。”乔月溪道:“还是提前点过去,最好不要麻烦人。预者立,不预者废嘛!”
来到长途汽车站,在候车室,我俩并肩坐在长椅子上。乔月溪随口问道:“假如我和男朋友分手了,你会和我好吗?”我随口道:“我们不是已经好了吗?”乔月溪不满我的随意的态度,问道:“你会娶我吗?”我装糊涂道:“我和外交部发言人有同样的习惯,从不回答假设性的问题。”
检票口开始检票,凌乱的人群开始排起长龙。在大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我道:“要不要吻别?”乔月溪道:“来吧,谁怕谁!”我深深地吻了乔语溪。看着她娇小的身躯,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会辜负多少女孩子的心!
我把她送进检票口,就此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