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送往,东请西带,徐广骈本闲不住之人,逢请必到。就像女人来大姨妈,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没局,徐广骈会烦躁得如热锅上蚂蚁,坐立不安。如恰巧那天遭遇什么烦心事,脾气便如爆米花开闸门,“膨—”地一下爆开了。
徐广骈发起脾气来,不分人,报社里见谁怼谁,怼天地、怼鬼神,祖宗老娘也不放过。他进出那报社大厅上个厕所,采访部几个记者就要触霉头。尤其小赖是枪靶子,被骂最多,好歹他脸皮城墙厚,三把叉戳不透!
小赖叫赖伟球,虽然话说不周溜,好歹脾气好,被徐广骈骂,总是低头不吭声。这个大马猴平时虽说是记者,但去印刷厂搬报纸等重活累活都要他干,有时候,总编室遇到点搬梯子按电棒管的杂活,也让他去帮忙。好在小赖的人设就是劳模,任劳任怨。
这日,徐广骈上洗手间,见小赖在那写稿子,埋汰道:“小赖,你看你干什么吃的,当名记者出去采访,人家不留吃饭,你这记者当的也不合格!”徐广骈常嘴上挂话道:“报社可不是一般人呆的,都人尖上人,还不应该有人请有人带呀?还不应该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呀?不然,还玩个叽巴毛呀!”
他抬头扫视了一圈采访部,不满道:“哪有像你们这样做记者的,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出外跑个小豆腐块,还要汽车跟着。我当记者时,一人骑辆破单车,脖子上吊着架老‘海鸥’,满城疯了似的跑。”
当年部队就地转业,有本领的调回原籍,有关系的去了公检法,没关系的去了燃气公司、建筑公司什么的。徐广骈,部队里干过宣传干事,会写几笔,转业后分到了建筑公司,分到办公室工作,业余时间上了夜大,毕业后也算是大学生了,就应聘去法制报当了几天特约记者,后来,去公安局采访,认识现在这老婆胡宝珠,交了好运。老丈人在市里当点官,有点本领,一番运作,给他弄进了文化局,混进体制内。
徐广骈话一出口,大家抬眼察言观色,见他一对卧蚕眉紧锁,知他这无明显诱因乱骂人,定是今晚没有场子,所以百无聊赖犯起了烦躁症。大家早习惯了,都有经验应付。几美女记者隔断挡板里耷拉着头,这时不能出尖,谁惹他眼,谁就会被他骂。
徐广骈各部门转了好几圈,嘴里赖赖唧唧的找茬子骂人,弄得人人自危,都避而远之。他回到办公室,找出抽屉里三本厚厚名片夹,挨页翻,狂打电话联系人。一通电话输出,他彻底泄气,知道今晚邪门,就是没局。
“这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自己,乖乖回家太难过,没人请,天上自然不会掉下来饭局,那干脆自己花钱造局。”徐广骈坐老板椅上搓着痒痒钻心的脚,如是想。
他转来转去,转去转来,最后转到副刊部,眼前一亮道:“秦主任,你下班不要走,和我出去,今晚有应酬,现在去财务部找黄主任,打张借条拿2千块钱现金,再开张盖上公章和硬鉴的转账支票,带在身上晚上备用。”他走后,高曼笑道:“你晚上又有大餐了,这转账支票带着,到哪消费直接添个数字。”
这倒不假。徐广骈有个优点,不叫白陪,消费完会意思意思,给点甜头。可我内心里并不情愿和徐广骈出去。这样的应酬一次两次倒还新鲜,次数多了,觉着比上班还累。尤其徐广骈性格难服侍,山猫野性子,一言不合就会乍翅,人前人后要再三小心伺候。五酿液是好酒,小酌一杯怡情,天天喝,胃就遭了罪,还会不停抗议。最近,胃老隐隐疼,我知是我长期饮食不规律所致,开始日日念起家乡小米粥和咸菜的好来。
晚上,徐广骈让胡大牙往南山去,说看报纸经营通告一栏,那边刚开了一家日本料理酒廊,去尝尝鲜,看看小日本鬼子平时吃的食物都什么味道。路上,徐广骈道:“日本人为什么长寿,吃东西清淡,你看我们吃的,大鱼大肉太油腻。中国人现在心胸狭窄,听不得批评,韩国运动员来深圳比赛,批评几句中华料理油腻,就攻击人家韩国高丽大棒子找岔。”
那家日本料理店,门厅上方雕着一只大鲸鱼,檐下挂着雅致的日本竖灯笼,下面透光木格构筑成格状门面,穿心毛玻璃,隐现米黄色光线,让整个门厅似透非透,精致和谐。路边白色毛玻璃灯箱上,发出白蒙蒙的光,上书有日文“虎白”店名字样。
拉门进去,先是玻璃砖砌的玄关,玄关前有假山、绿植与水车。进玄关门,里面前厅堂,从吧台到厅里桌椅,全部橘黄色调。左边大堂,摆了八张桌子,几张桌子有客人;右边沿窗分割出多个包间。中间是虚设的走廊。
我们要包间。服务生带我们沿走廊进来。包间门上有名称:“初秋”“稻田”“和春”等等。我们包间名叫 “小春”。一拉开包间门,见浅黄色木板墙面上,彩绘着一棵樱花,正在盛开。地面铺满塌塌米。房间中间摆一张黑漆色长几,两边四张贴地软椅。
小包厢简洁悦目。我们刚坐下,服务员穿着彩锦和服和木屐进来,跪坐在地上递上了菜单,我们没吃过,都是外行,拿着菜单子商量半天。徐广骈不爱点菜,让我点。我问服务生,服务生说:“我们家最著名的是‘和果子’,主店在日本很有名,做‘和果子’超过50年历史。”
这服务生口音里有四川口音。
我学四川话道:“什么是‘和果子’嘛?”服务生笑道:“日本点心。”徐广骈道:“闹洋气,你说说,什么点心好吃,来两份。”服务生道:“像‘朝露’‘月玲子’‘锦玉羹’等点心,汲取四季自然特色,将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飘雪,春天的樱花,夏天的鲇鱼等,融入到制作中,呈现出十分精致的外形。” 徐广骈拿大道:“你听一听这些名字,都充满意境,调动着食客无限的情愫和想象,你说的这几样点心给我们各来一份。”
我在旁道:“吃这么多点心,正餐还怎么吃得下。”
服务生道:“上两份点心吧。”
我要过单子,看了半天,全面开花,胡乱点了三色刺身、蒲烧鳗鱼、芝士大虾卷、腌黄萝卜、虾芋头、酸藕、寿司什么的,又要了茶和两小壶清酒。等料理端上来,才发现,都是精致小碟子小碗盛装。
胡大牙最怕用刀叉,见拿来三双黑筷子,开心道:“还用筷子顺手。”可他见眼前盘子一点点,忍不住道:“这么一点点分量,还不够塞牙缝,吃起来不过瘾。还家乡吃红烧肉舒心,一口一块。这点东西弄这么多花样,还要脱鞋子吃饭,真麻烦!”
徐广骈在旁揶揄道:“你以为在家喂猪呀,我们文艺报出来吃的是文化!”
徐广骈有严重脚气,常一人在办公室脱鞋子抠脚。这饭吃的我贼紧张,真怕他拿手扣脚,那会严重破坏我食欲。好歹他也是有礼貌之人,脱鞋子后,偷偷用脚相互搓揉了几下,也就作罢。
想起徐广骈路上教诲,我主动叫来酒廊管理者,递上名片,说有机会采访一下。酒廊总经理一看我们文艺报的,操着不太流利的中文客气道:“去办文化经营许可证,要求订阅文艺报,我看了几期,编得不错。”
我介绍身边徐广骈道:“这我们文艺报社徐总。”
酒廊老总热情和徐广骈握手道:“久仰久仰!”
酒廊老板是个聪明人,很懂中国文化,看我们来吃顿简餐还说要采访他,心知肚明,大笔一挥给我们签了单。他叫过服务员吩咐道:“今晚,给这桌客人免单。”还特别拜托徐广骈帮酒廊宣传宣传。
徐广骈满口答应道:“你拿点资料给秦主任,我们给你们好好做一篇。”
这张报纸,是徐广骈家自留地,他想种什么种什么!
只不过,他喝完酒吃完肉拍拍屁股走人,采访任务自然落我头上。
酒廊门外,总经理和我们热情握手话别。胡大牙早把车停在门口路牙下,见我们过来,忙下车出来,拉了后门,让徐广骈上车。我坐了副驾驶位置。徐广骈胆小,从不坐副驾驶,说坐后面安全系数大。
车里正播放着《世界需要热心肠》那首歌,徐广骈爱听刘欢的歌,特地到影像制品店里选了几盘刘欢的专辑磁带放车里,时不时的听。徐广骈对司机胡大牙道:“你把我送到福田体育大厦去,晚上还约了个客户。到地方后,你开车先回去。”
胡大牙龇着两颗大门牙,很厚道地笑笑,并不说话,算是给了徐广骈正式回应。胡大牙给汽车点了火,把稳方向盘,直奔福田。夜晚的深圳,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少妇,眨着秘而不宣的眼睛,暧昧之极。
我知道徐广骈今晚终极目标是“999大酒店”,可他并不急着去,最精彩的保留节目,需放在最后面。现在还不到晚上九点,尚有大把宝贵时光可以挥霍。每次饭毕,他总喜欢拉你打上几局保龄球或KK歌,方才肯往那地方去。
这一整套程序像火箭发射,系统运作严谨规范。
胡大牙大名胡小明,乃徐广骈老婆胡宝珠亲侄子,因为两颗大门牙从小没管教好,长得任性,不经意间支棱到唇外,也不知谁背后谁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后来在报社内部炸开。好在胡大牙脾气好,别人这样叫他也不恼,只“嘿嘿”干笑两声,就算化解尴尬。
哥哥就这一个宝贝蛋,胡宝珠视为己出。承哥哥重托,把他从农村老家接过来。胡宝珠最先提出让侄子给徐广骈开车,当时徐广骈死活不同意,说家人留身边不好管理。后来,胡宝珠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他七窍生烟,只得屈服委以重任。
胡宝珠有自己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侄儿当大姑爷司机有一大好处,可以监视徐广骈一举一动。徐广骈不喊胡大牙,他叫胡小明有个专属名词--“猪脑子”。胡大牙刚过来时,徐广骈很排斥胡小明,嫌弃他土包子。
虽然徐广骈也是刨地沟出身,可毕竟扎根深圳快20年,早视自己大城市人。
毕竟家人,骂起来不避讳。徐广骈看不顺眼的,不管人前人后,开口就骂。尤让徐广骈不能忍受的,刚走过的道绕一圈回来,胡大牙又迷路。那走过十八遍的路,天天走的,再走一遍,还要迷路,气得徐广骈只能不停骂他“猪脑子”。这倒不怪胡大牙,他家乡镇子就一条够两辆马车对行的大马路,乍到这日新月异的大都市,人生路不熟,必然一时半会摸不熟道道。
任你骂骂咧咧,胡大牙始终不放一个屁,硬生生让徐广骈拳头打在棉花上发不出力。用了一段时间后,徐广骈对“猪脑子”还满意,除了嫌弃他笨一点之外,到哪从不多言多语,做事也还算低调稳重。胡大牙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坐班,成天猫楼下车库里捣鼓报社那辆破面包车。
同仁看出来,最近徐广骈突然对张小纤冷脸,具体缘由不详。两人小孩子扮家家般,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徐广骈之所以冷落张小纤,郑主任内心最清楚。是他私底打了小报告,说周末张小纤和黄局长去罗浮山玩了两天。这小报告稳、狠、准,直指张小纤要害。须知,徐广骈最讨厌属下对自己不忠诚。不是郑主任说,他还蒙在鼓里。显然,张小纤私通黄局,这山巴那山高,直接触犯了徐广骈逆鳞。
没曾想,两人冷战几个星期不见和缓,着实出大家意外。即使这样,大家更能看出张小纤在报社超然地位,和领导斗法安然无恙,换别人早被炒了鱿鱼。张小纤管辖那广告部,属下进进出出的,不知换了多少波。张小纤每天照常上班,头昂得高高的,把脸搽成猴屁股一样,徐广骈竟拿她没法子。
郑抱负埋怨,K歌房给徐广骈找三陪难。他喜欢杨玉环那种类型少妇,要肤白腰细屁股大,属于典型的葫芦身材,若未婚的,明显没开过盆骨骨缝的,难入他法眼。张小纤算是例外,大长腿,骨感,却也让徐广骈欲罢不能。
徐广骈对异型口味我知道一点:一不喜欢未婚少女,二不喜欢骨感美人。他私底下评介道:“青涩苹果涩嘴,咬一口不甜。你们年轻人不知道,等结婚后就知道丰盈女人好处。”徐广骈如是说,也如是实践。听高曼讲,他以往跑华强北人才市场,专挑丰乳肥臀的招。
徐广骈每天下班不想回家,要折腾到深更半夜才肯回家,不折腾得精疲力竭会觉得年华虚度。不过,他外出身边需要有个使唤之人,显然,我的到来弥补了这个空缺。他觉得我够机灵,有眼色,成为身边这个使唤之人比较合适。
高曼百思不得其解,纳闷道:“轻叹世间事多变迁!难道徐广骈不爱美人爱江山呢?他改肠子呢?!以前,饭局带李斐,或带张小纤,或带田婷婷,现在都不带,只带你。怪不得他现在这么欣赏你,难道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
徐广骈喜欢《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首歌,卡拉OK必点。当然,她在套我话,我不会乱说的。这正是徐广骈放心地方。
我虚应道:“徐总不善酒,每次喝二两就搁杯子,再也不端,带上我为了帮他挡酒。那琼浆玉液‘五酿液’都下了我肚子。”
高曼道:“他军人出身,喝酒有军人作风,有名拼命三郎,喝一斤酒没问题。去年他家乡大哥喝酒喝死,现在喝酒收敛许多。”
我听郑抱负说过此事,装不知道:“啊,还有这事,第一次听说。”
那深南中路上“999大酒店”最近刚来个上海妞,获过全国模特大赛最上镜奖。徐广骈见了一次,迷得魂飞魄散,隔三差五往那去。我如此敏感之事哪敢和高曼瞎说。那徐广骈肯带我,正是看中我口风紧这一优点,带在身边,安全可靠。
出门帮拎包,上酒桌帮挡酒,这角色我最合适。
出去桑拿玩小姐,更需得力之人鞍前马后照应,徐广骈心底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