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菜摆得整整齐齐,青红紫绿,色香味俱全。有外婆极爱的老四样;有专门给阿丽准备的沙光鱼、豆丹;有小染和雨璇爱吃的“史鸭子”辣卤鸭脖。
其中有一道“满堂红”手撕包菜,一看便知阿丽手艺。小染、雨璇、阿丽在厨房忙活半天。今天是藏胞穿藏袍--各露一小手。
中国人爱靠美食和谐亲情。在吃方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街坊邻居哪怕上厕所见了面,问候语都是——吃了吗?!说到吃, “佛跳墙”“东坡肉”“满汉全席”都是名菜,管你神佛仙儒闻到味道也要跳墙来。我真怀疑外婆就是这在世的神佛仙儒。
外婆的吃,很精细,这让我想起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朱自冶,很会吃,吃得有水平。朱自冶天蒙蒙亮,揉着眼屎起大早,坐黄包车去“朱鸿兴”吃头汤面。吃下一碗头汤面,朱自冶一天神清气爽。外婆也爱吃面,最爱吃小六子面馆的阳春面。
我心中的外婆就是美食家。
“早上时间紧,急火赶着熬,这筒子骨汤没熬到味。”雨璇分着调羹道。
大家坐稳,外婆看满桌菜,神批一句:“荤素搭配,长命百岁。”大家拍掌说好。外婆早把人生看得风轻云淡,也不讲究养生,平时荤素不忌口,什么都吃。外婆牙口很好,让住一条巷子里的身边老姊妹很是羡慕。外婆常说:“能吃能喝才是幸福!”这让我常常想起一位大哲的话:“幸福的人生,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能够正常进行。”
雨璇端来一瓷鼓西红柿蛋汤,拿碗和勺子给每人面前各盛了一碗。我在旁道:“小心,别打了瓷鼓,可是外婆的传家宝。”瓷鼓是清代老物什,民窑瓷器,浅黄的胎底,盖面上彩绘莲花荷叶,鼓面上彩绘的一堆仙鹤站在松树下的石头上,周边是盛开的牡丹花丛。这易碎的瓷器,用了百余年没有任何损坏,真算是奇迹。
阿丽道:“这松石仙鹤图,真漂亮!”
外婆道:“当年,在上海滩结婚,有长官送的一套斗彩的细碗,上面绘着‘莲池鸳鸯贵子图’,很精美。只可恨,现在一件没有剩下。” 外婆惋惜着,眼神陶醉在回忆里。
外婆以前和我说过这套“莲池鸳鸯贵子图”的细碗,我专门到电脑上查过---碗外口沿饰双道青花弦纹,外壁绘两组鸳鸯戏水纹,鸳鸯之间均以一组莲纹相隔,胫部饰一组莲瓣纹;碟子内饰底部口沿双青花弦纹,彩绘莲池鸳鸯图,荷莲娇艳盛开,浮萍点缀碧波,鸳鸯相伴憩于莲池,意态自然传神。
阿丽道:“妹妹,你辛苦了,今天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我们可是真有口福。”
雨璇道:“只要外婆和阿丽姐吃得开心,就不辛苦。”
外婆碟子里伸筷子夹住鲫鱼头,拨云见月般剥开鱼头,筷子一顿神操作,挑出鲫鱼舌头来,吸进嘴里,然后,微眯眼睛细细品尝,道:“鳙鱼头,青鱼尾,鲫鱼舌头真馋嘴。”
外婆耄耋之年,童心未泯,说话还很俏皮。
我夹了个鲫鱼头给阿丽,她学外婆样,挑开鲫鱼头来吸,却吸不出来。阿丽急道:“这舌头连着腮,吸不出来。”我笑道:“阿丽,要连牙带舌头使劲咂。”
我知道阿丽会踢我,桌下早把腿挪开,阿丽一脚踹了个空,脚跟直梢到雨璇腿上,疼得雨璇“哎呦--”一声,低头看,阿丽脸红了一片,像小偷被人拿了现行。
大家知道一条鱼一个鱼舌头,都不伸筷子。外婆夹过一条鲫鱼,剥开头,找到鲫鱼舌头,用筷子掐下,夹给阿丽。阿丽仔细看了看蚕豆一般鱼舌头,温婉细腻,表面有些小倒刺,忍着恶心细细吃了,倒发觉鱼舌头肉质极细腻鲜美。
阿丽很意外,惊喜道:“好好吃哦,天珍海味比不了。”
我道:“外婆,你有了非遗传承人,家里多了一个爱吃鱼舌头的。”
外婆爱吃鲫鱼舌头,三街八巷有名。左邻右居,知她大户人家出来,见过大世面,爱吃点稀奇古怪食物,常拿这说嘴。我说:“文革期间,有心坏邻居,见不得人好,写大字报攻击外婆,说地主婆爱吃鱼舌头,生活奢侈,挑唆要批斗外婆。幸亏家边知根知底邻居,知道外公外婆人性好,上上下下善待保护。”
外婆道:“当年你外公在苏州宪兵大队当官,凡家乡人在南方出事,去找他,他都相助,老乡口碑极好。文革期间,你外公被打成四类分子,当年不知道多少人被斗死,但大家对你外公都很友善。”
小染道:“当年,外公所在的苏州宪兵大队,下去很大,包括上海、扬州、宜兴、高邮很多地方。”
雨璇道:“要不管高邮,外婆也不会嫁给外公。”
外婆笑道:“我可以在苏州上的新学,认识你外公的。”
雨璇道:“反正外婆赶时髦,看你老照片,很洋气,现在都不落伍。”
外婆不太沾酒,平时只喝一小盅,至多三钱,今天几位晚辈围坐身边,一时来了兴致,主动喝了两小盅。外婆慈眉善眼,看着眼前和和美美之场景,心里美滋滋的,像照进阳光的通透庙堂,亮堂堂。阿丽站起来,规规矩矩敬外婆酒。老人家高兴,破例和阿丽又多喝一盅。
小染给阿丽舀一了碗豆丹,摆她面前。阿丽见了,死活不吃,道:“看这虫子,胖嘟嘟的,恶心死,吃不下!”
“阿丽,你蒙着眼尝一口,保证喜欢吃,小染、雨璇起大早去菜市场找人擀的,费老大劲烧出来,不要辜负两位妹妹心意。”我蛊惑阿丽吃豆丹。
阿丽不理我,转脸和外婆道:“外婆,雨璇说看过你在上海拍的老照片,说外婆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又时尚又时髦。”
“是呀。我年轻时,穿旗袍、抽大烟、看电影、跳舞。”
“人生哪有前后眼。外婆把一箱子金银珠宝捐给国家,连个收据都没要,现在这些宝贝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落到私人手上,真是好可惜!要是能留两样下来,我们现在都发财了!”雨璇遗憾道。
“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是你的,就会散尽。是你的,哪怕是小狗,打也打不跑。老百姓呀,生活幸福就行。我活了快一个世纪,身边人一个个走了,见的多那!有钱没运的多了去。人生哪有完美的?!我能活到现在,比你外公幸福多,他经历大小几十次战争没死,已不容易,谁知道一路熬到1979年,却再也熬不过去!哪怕再熬几个月,上面就要落实政策!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死鬼最后关头却熬不住了!”
阿丽道:“听了心里好难过!”
外婆叹了一口气道,“哎--,如果外公活到现在,一定开心。他最喜欢孩子。要是今天看到你们围着他,一定很开心。哎--。一人一个命!去,上海外围打得炮弹满天飞。你外公本来可以撤退台湾的,可他不想一个人走,非要派车连夜来带我。结果这一等,停在外滩的船走了。你外公耽误了,再也走不掉了。”
阿丽道:“好感人,为了爱情舍身取义,外公挺伟大的。”
小染道:“就是,外公外婆这是战火血染的爱情,可歌可泣!”
雨璇道:“当时撤走的那一批国民党官兵,不少人到台湾又结婚了,等两岸三通后,一头白发回大陆寻亲,见着亲人只有抱头痛苦掉眼泪,一句话说不出来。说来说去,老一辈子有太多的生死离别。”
“这是命!人生,不过一缕青烟而已!”我感叹道,“如果外公选择去台湾,估计早当到大官。”
外婆道:“没有去成台湾,下半生就吃尽了苦!三年自然灾害吃不上饭。当年我肚子里还怀的你们三姨,每吃的每喝的,很可怜,我饿的都淌清水。当年,你外公跑了二十公里,到农村花了二角钱买了一把菠菜回来,熬的菠菜汤给我喝。我还记得,当时我饿得全身已经浮肿,路都不能走!你们看看现在什么生活,鸡鱼肉蛋的随便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年轻人一定要对共产党感恩戴德呀。”
文革中,外公被戴四类分子帽子,一家人都受到歧视和冲击,受了几十年的委曲。可外婆心底对共产党还非常有感情。外婆曾和我说过:“最伟大的人是领袖毛主席。”我当时不理解,还就这个话题细问过外婆:“你是被人民专政的人,家庭成分不好,一家人受了三十年的苦,你没有一点怨言吗?”外婆道:“毛主席推翻了人民头上三座大山,他让全体人民过上了好日子,是真正为人民好的,也让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我高邮的家就在车站对面,到处都是叫花子和吃不上饭的人,那样的旧社会有什么好的?!”
外婆的话让我想起罗兰的话--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当你认识了生活的本质,然而,仍旧热爱生活!
大家吃得高兴,外婆催促道:“大家快吃,一会抹两牌。”今天好不容易有一帮晚辈围着她,外婆早想打个麻将取个乐。小染道:“外婆,我可不想打牌,你牌技好,每次都赢钱。你看,巷子里那些老头老太太现在打麻将都不带你玩了!”有那输急眼的邻居私下说,不怪地主婆子能赢钱,我们平时干活,人家在万恶的旧社会乐子就是玩麻将。
一搁下碗,小染率先告辞道:“外婆,实在不好意思,我有事得先走一步。”
小染心里有事,那个死追不放的男孩,早约了她下午看电影。小染嫌弃他不爱多说话,是个榆木疙瘩。我隐约知道这榆木疙瘩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作不错。小染私下和雨璇说:“我对这榆木疙瘩并不满意,闷屁塞糠的,一点乐子没有。”可听雨璇说,榆木疙瘩死追猛打,小染现在倒是三天不见还缺得慌。
小染在外相处榆木疙瘩,干什么做什么,谁面前也不愿意多说一句,口风守得很紧,给人感觉神秘兮兮的。妈妈忍不住追问。小染敷衍道:“公司同事介绍的,也没有当真。”妈妈私里雨璇面前道:“你大姐好玩,要谈不谈的,罗嗦死,一点没个准星子。”
外婆下命令道:“不许再有人跑,再跑就三缺一。”
雨璇道:“俺大姐真是的,外婆几个月打一次麻将,你还好意思跑。”小染道:“外婆,我早就约好。我不打,也不缺人,有阿丽姐补上。”阿丽忙道:“好好,外婆,我陪你打。”
阿丽和雨璇端了碗筷去厨房刷。外婆吩咐我赶快抹桌子,把毛毡和麻将拿来。我拿毛毡铺了桌子。外婆早等在大方桌上,放好香烟火柴,把麻将牌垒齐码好。又把每人面前筹码分好,然后不停催促道:“雨璇,等打完麻将再刷碗,先堆水池里。”
雨璇厨房里对阿丽道:“别听外婆的,这一大堆碗,现在不刷,一会儿沤酸了!”
我一人没事干,闲着盲摸麻将牌。好不容易才等来雨璇和阿丽。四人坐下来,打起推倒糊。这推倒糊成牌简单,全中国人民都会,阿丽当然也会。她牌技不咋样,可今天手气出奇好,老是自摸,乐得马尾巴直晃悠。
我不服道:“四人打牌,三人高手,最后赢家一定是生手。”
雨璇做我下家,看我拆对子拆中心张打,很不满意,鼓嘴道:“就你和外婆算计太多,牌都酱在一起。我就不算计,什么牌不要,随手就出。”
我道:“你不能怪上家,下家吃撑着,能不胡牌嘛。”
雨璇连放两炮道:“今天菜钱我掏的,你们还赢我钱,好意思呀?!”雨璇鬼机灵,昨晚说好今天菜金我付,现在故意提醒我。
一将牌四圈打下来,筹码全堆在阿丽面前。阿丽一吃三。撒色子调座位,外婆坐阿丽上家。外婆不相信生手赢熟手的理论,不过老人家不上牌,很难胡牌。外婆有经验,阿丽打哪一门,她就拆哪一门,没有牌打,就不急不慌拆副子打,只划水不前进,牢牢控制住阿丽,不让她吃到牌。
阿丽喊:“外婆,你是不是看见我手里牌?刚要,你不打;刚拆,你就跟下来。”我道:“外婆还用看,你手里要什么牌,她心里有盏灯,亮堂得很!”
外婆拿起面前南京烟,给了我一根,自己点起来抽。阿丽也拿出细烟点上。雨璇抗议道:“打个牌被你们呛晕掉,不许一起抽,只能一个一个抽。再熏我,我就不打了。”
外婆第一个灭了手中烟,道:“好好,我不抽,我不抽。”
不一会,外婆控场起了效果,牌风大变。阿丽吃不到牌,很难糊,还放了几枪。外婆连胡几把,眉开眼笑。好在阿丽有些底子,虽然不顺风不顺水,总体算下来,输家还是雨璇。
我口袋里手机响,拿出一看,周三石来电,忙接。周三石电话里道:“兄弟,我早上刚回连云港,来家商量结婚事情。兄弟好久没聚,晚上一起吃个火锅呀?”周三石爱吃火锅,三天不吃心难受。周三石道:“我再打电话给许伟、海生。你现在出来,先见面,然后找火锅店。”我道:“这么早,你们先去找火锅店,我陪外婆打麻将了。”
放下电话,我对阿丽道:“周三石回来了,晚上一起吃火锅呀?”“别带我去,你们喝烂酒,乌烟瘴气的。”
“你不去,我一人去。”
阿丽不太开心,雨璇看出来,掩护我道:“大哥,你要想去就自己去,一会我和阿丽姐到门口买点饺皮,晚上在外婆家包点猫儿饺吃,等吃完晚饭,我和阿丽姐一起回家。”
又打两圈,太阳离落山还有一丈高,许伟又电催:“你早点出来,兄弟几个大半年见一次面,打几牌‘惯蛋’再吃饭。饭前不‘惯蛋’,等于没吃饭!”
我被他们催的不行,只好提出要走人。四将牌打一半,见我要半路脱逃,想捞本的雨璇意见最大,道:“我正输钱了,不许你半路子下车。”我笑道:“要是我赢了,全还给你,可都是外婆和阿丽赢的,你朝他们要。”雨璇鼓嘴道:“赖皮!”外婆看我出牌火急火撩的,道:“猴急的,快去吧,有事要紧!”阿丽道:“外婆,他哪有什么正经事情,喝酒打牌。”外婆道:“年轻人,酒少喝,现在年轻,上了年岁有病上身就会扛不住!”
阿丽拿起面前赢来的钱,还给雨璇道:“打半拉拉的,我赢的也该不算。”雨璇不要,道:“按连云港老规矩,赢钱人请客。一会,买肉馅和饺皮,阿丽姐请客。”我起身,雨璇刚要把牌往里推,外婆忙道:“别推牌,我们继续打,他走不影响,三人一样打,只许对不许吃。”
雨璇撒娇道:“外婆,你麻将瘾真大,三人打一点意思没有。”
外婆道:“一样的,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