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我是小召啊!下雪天没事 跑过来玩的。”
“哦,是少爷来了!”
老头半折起身子,在暗弱的光线里用那双昏花的老眼看了看,当看到真是少爷的时候,他的嘴唇就战抖着哭了起来,张汉召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上前扶住老头。
“大爷怎么了?你病了吗?”
“没有 少爷我被刘家三兄弟给打了,我的头被他们打得直发懵,眼睛被他们打得也一片模糊。”
“大爷 你别急 慢慢的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头见到小主人就等于见到了可以给他主持公道的亲人,受到的委屈都想一下子说出来,越激动越是断断续续,听了老半天,张汉召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刘家的狗咬死了老头的一只大绵羊,老头找他去理论,他们不仅没有道歉和赔偿,反而还把老头打一顿,吃了那只大绵羊。
张汉召听到这里心里一股怒火窜了起来,他站起来说:
“牛套大爷 你放心,这个公道我给你主持,这口气我给你出!”
老头子这才止住哽咽用手抹了一把老泪说:
“少爷 你也要小心啊……他们可恶了!”
“没事 大爷 我要会会这三兄弟!”
说吧,他把大衣甩在老人床上,拉门就出去了,因为这刘家三兄弟是新来的佃户,张汉召不是很了解,听老头说,他们是李老拐山东老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亲戚,家里遭灾来投奔他,他一时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就给老师长领过来了,张老头反正是地多,就给了他们几十亩地随便把他安插在黄塘这个佃户村了,村里的人都是老主顾,几十年来相处的都比较和睦,邻里之间就是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张老头骑着马,把他们叫到跟前,用马鞭指着他们瞪着眼睛吼几声, 也就没有什么事了,张苍山总是在他们难为情的握手言和中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分别分别扔给他们,在马上丢下一句话:
“我明天到你们两个中的一家来吃饭,你们两个一定要作陪!”
然后 就挥鞭打马顺着熟悉的乡间大路奔驰而去了,丢下打架的双方,放下争执的事情,把各自的银元捡起来拿在手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很难为情的商量着老爷吃饭的日子。
他们都知道,一旦收了老爷的光洋在他准时来吃饭的时候,发现吵嘴或打架的双方还没有和好,那他就不客气了,会扒光他们的衣服,让他们牵手站在一起、撅起屁股,然后最少每个人分享一百马鞭的厚礼。
这一百马鞭下来, 他们半个月内谁也没有办法痛快地躺下睡觉, 如果还是不改,那么老头子就会毫不客气的把他赶出庄园,但是这种事情很少发生,一般情况 看到老头着瞪着眼也就偃旗息鼓了,还有哪个傻瓜不识抬举跟老将军过不去呢?
在远近上百里的地方,作为一无所有的佃户能租上张家的地是一种福分和荣耀,因为张苍山祖上都是军人出身,家庭从他爷爷那个时候都很富足,到他爹这一辈,又是大清朝的什么官,尽管经历了硝烟战火的朝代更迭,他们家的财产不但没有因为纷乱衰落下去,反而一辈都比上一辈有所增加,这个总是站在潮流上头的家庭,从来也不会逆潮流而动,所以他们也没有一次像那些死脑筋的腐朽的世故豪绅那样,在时势潮流的喧嚣中惨遭灭顶,除了能够与时俱进跟上时代的潮流之外,他们还有一点也是发人深省的,也就是在金钱方面,从来不吝啬,不管是你是佃户流民还是街坊邻居,亦或是乡绅官员,只要是张出口来,他从来都不会闪人面子,就是遇上贪婪的官吏,碍于他军界的背景也都适可而止啦。
他就是这样的人,平时自己生活倒很节俭,到花钱的时候就会显示出那种挥金如土的大气, 所以张家无论在地方上还是在家族里,包括租种他田地的佃户村落里,都享有很高的威望,像这样的人,一旦世事有变,站在高处振臂一呼,安能不风起云动 纷纷响应?把钱财看得很轻,把人情看得很重,这也是张家一代代做人的成功之处,他们从来没有过那种愚蠢的肤浅的恃财傲物的举动,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一个到他门前行乞的乞丐,他也会伸出手来尽量帮助你。
在黄淮这片大地上土匪也为数不少,因为敬重他张苍山的人品和他厚实的社会背景敢于打他家注意的不多,有时候那些江湖人士手头上实在拮据了,只要来到张家门前恭恭敬敬的叫声张老爷,从来也就不会让你空手回去,在官府上、因为一些棘手的案子需要他张老爷说话的,他从来也不会推脱,给你做到仁至义尽,让你无话可说,从心里佩服和感谢不尽。
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他接触官府但从来也不会参与官事,他熟悉土匪可从来也不会参与土匪,不管黑道白道他都有一定的距离,让你对他从来就是雾里看花若隐若现保持一种朦胧的敬畏的神秘感。
偶尔哪一会儿因为下雨你脑子里进了水想打他的注意,也会因为你对他缺乏明了的知己知彼而放弃,有一件事让地方上的人永远记忆犹新,也就是他带着一帮刚刚退出军界的军人织篱为民的时候,有一群从河北流落过来在这里安家的土匪号子上叫“一炮烟”的,不知深浅的盯上了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把张汉召他娘抬走了,并用飞刀把索要的纸条扎在头门上,扬言三天拿不出来十万大洋就撕票,老头子派人打听好抬票土匪的详细情况,确切知悉了土匪的老窝之后,他派人到开封悄悄带来一个连的地方部队,在一个明月之夜的晚上,后半夜匪徒们都已熟睡, 一阵秋风扫落叶猛冲猛打地扫射刺杀,那帮土匪死的死 伤的伤,不死不伤的统统 都做了俘虏,到天亮他把死的埋掉,伤的治疗,剩下的都被带着警察赶来的县长一 条绳串着弄进了睢州大牢,除了土匪头子“一炮烟”被斩首示众之外,剩下的在喊爹叫娘的哭嚎中被狱警伺候了九十九道程序,这些炼狱里出来奄奄一息的生命统统都被张老头派人接出来,抬到他的庄园接骨疗伤,恢复气理,待一个个伤愈之后,张老头把他们叫到面前征求意见,问他们是去是留,去的每人五十块大洋,留的盖房租田,他们这帮清楚必死无疑的呼啸之徒,没想到张苍山对这件事处理的有情有义,一个个都痛哭流涕,纷纷表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周围县的人闻到张苍山这样处理一群土匪,无不竖起大拇指佩服之至。
那个因为嫉妒并且一手策划绑架案的外号叫赵阴魂的小地主,看着张苍山从他家的地窖里拉出来张汉召他娘之后,张苍山只回头对着他笑了一下,那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家伙就吓得一病不起,三个月之后也就入土为安了。
这件事之后,远近都知道了张苍山令人威吓的笑脸,不管是江湖还是山头谁也不敢再打他的注意,跟他来往无不存有一颗敬畏之心,从此以后天下太平,张苍山也自己耕种一片园子,落得一些清闲。
张汉召顺着村民扫出来的雪路,按照老头说的大概位置往前走,过了老槐树路口, 他正在犹豫之间, 迎面走来一个裹着厚厚麻布头巾的小姑娘,看他是个陌生人,她一边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着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正站在街口张望的男人,待他走近,还没有等张汉召向她答话,她倒带着怯生生的疑问开腔了:
“你找谁家呀?”
“我找刘大头家!”
一说刘大头 小姑娘有点犹豫,走近张汉召轻轻地说:
“往前走第三家路北就是,他们家正在喝酒,我们都怕他……”
张汉召按照小姑娘的指点,推门就进了一个篱笆围着的院子,还没有走几步,一只披毛的大黑狗就呜呜叫着扑了上来,他一闪身也没有客气, 照狗脖子就是一脚,那只大黑狗一声惨叫没走两步就栽到雪窝里,抽搐几下也就没气了。
张汉召心想,可能就是这个凶恶的畜生咬死了老头的大绵羊,所以就拿出小时候在华悔寺院里跟冥醒老师傅学的必杀绝技,一脚让它毙命了。
再说三间茅草大屋正在酒碗蹈海 搅风动云的划拳,几位酒汉听到院子的狗一阵狂叫笑了笑没在意,直到大黑狗惨叫他们才提着家伙冲出来,张汉召卡着腰一手指着他们大声问道:
“谁叫刘大虎 刘二虎 刘三虎?”
一个满脸疙瘩家伙,横着长铁锨瞪着血红的恶虎眼吼道:
“咋来老子就是刘大虎,怎么着,你这个黄鼠狼是从那个柳树可叉里蹦出来的……敢在刘大爷我这里撒野,兄弟们 给我打!”
说着 这个憨货就抡起铁锨照着张汉召劈头砸来,这张家少爷也不是吃素的,什么样的江湖没有闯荡过,还怕他们这几条野泥鳅,说时迟那是快,他闪过大铁锨,反身就是一拳,把刘大虎打了个嘴吃泥,额头上有条刀纹的刘二虎看大哥落败,怒吼一声挺起铁叉刺来,张汉召青眉一横,就势一个扫裆腿,扑通一声砸在刘大虎身上,刘三虎一看两个哥哥了吃亏毫不胆怯,一个箭步冲上来劈脸就打,两个不知名的陪酒也不敢怠慢,从旁边抄起棍棒前来助阵。
张汉召让过刘三虎,劈手夺过后面陪酒的棒子,一阵横棒,把几个家伙打得满地翻滚,正当几个家伙拉开架势与张汉召决一死战的时候,只听篱笆门口一声怒吼:
“住手!”
突然的吼声把他们吓了一怔,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几步走上前来大声喝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连张少爷都敢打,是不是活够了?嗯……是不是活够了?”
听老头这么一说,眼前的这个小书生就是威震北京的大英雄——张汉召少爷,都扔下手里的家伙倒头便拜,嘴里惊惊慌慌的哀求着:
“张少爷饶命……小人有眼无珠 不知道是您……饶命 饶命啊!”
张汉召站定脚步,拍拍手转过身来,一看飘来的老者,啊了一声伏地便拜,“师傅 弟子没尊从你的教诲……”
那个老者哈哈一笑,赶紧上前一步把张汉召扶起来,“武者抑邪扶正,刚正天下,汉召啊!不亏是我的好弟子, 你给我争脸面了。”
提到往事张汉召羞愧难当,他望着师父笑了一笑:
“徒儿 造次了!”
老者转过脸来,对那五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家伙吼道:
“还不赶快起来……请张少爷原谅!”
那五个汉子赶紧跑到张汉召面前作揖请求原谅,他微笑着看了看师父:
“我可以原谅你们,但你们必须给牛套大爷赔罪,必须给他养伤,照顾他的生活。”
满脸雪泥的刘大虎点着头说:
“别说这两个条件,就是一百个条件俺也答应,完全听从你的吩咐!”
一个脸上挨了张汉召一拳的酒客扬起半张黑脸:
“少爷 大师傅 屋里茶酒都是热的,进去喝两口吧,也好让小的受一番教育。”
大师傅和张汉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然后仰脸大笑了起来。
刘家三兄弟像得了救命稻草似的也赶紧随声附和道:
“请少爷海涵 ……愿听大师傅教诲……”
大师傅拉着张汉召的手跨进这个比较宽畅的茅草屋,房间里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正中间放在一个白茬的八仙桌, 桌子上正放在一些酒菜,房间里也生着炭火,因为没有人看顾,烧着的劈柴烧到了底部,火苗也减弱了许多,不时的从燃烧着的劈柴上爆出一些火星来,八仙桌四面也是四条白茬的长凳子, 大师傅和张汉召坐定,他们都心神不安的站着,张汉召伸出手来,“都坐吧 刚才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们几个哆嗦着嘴唇说:
“谢谢少爷……小的们不敢……”
大师傅一挥手:
“张少爷都打了, 还哪来那么多规矩,都过来坐吧, 张少爷已经原谅你们……”
大师傅和张汉召见他们都不敢从命,也就不再强求, 张汉召站起来,斟满酒碗,双手端起:
“师傅 徒弟借花献佛,给你敬酒了!”
大师傅接过,一饮而尽,一连三碗,“汉召 你的心意我领了, 老朽没有白教诲你,你的正气之举给我争光了……”
“师傅 徒弟对您的教诲永远感激不尽!”
尽了一番师徒之礼后,言谈转向正题,张汉召转过脸来对他们说:
“你们都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在庄子里横行霸道 欺负老人,如果再让我碰到下回,定罚不饶!”
老师傅也拿起筷子指着他们,“你们这帮长着一身蛮力的罕蛋,都听到了吗?”
“都听到了,谨遵少爷的吩咐!”
说着张汉召从身上掏出六块大洋,站起来 ,放到刘大虎的手里,“大虎你听着,这五块大洋你们给牛套大爷治病 赔偿,剩下的这一块算少爷我奖赏你们的,奖赏你们那一身的蛮力,这几天伺候好牛套大爷,如果谁敢再对他不恭,可别怪少爷我翻脸不认人!”
“少爷 不敢了 ……吓死小的也不干了……”
“那好!走 我跟着你们去给牛套大爷赔罪去 !”
他们说着推开酒碗站了起来,来到当院,张汉召吩咐道:
“把门前的那条死狗带上,给牛套大爷炖狗肉吃!”
张汉召从牛套大爷家里出来,安排妥当,告别了师傅,已经是斜阳的时刻,这个黄塘小村距离舅舅家不是很远,他看看天,到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就是雪地走得慢也能走到舅舅那个柳树镇。
他让刘三虎去家禀报一声,说他去舅舅那里,今晚不回来了,之后 告别师傅就踏着雪向柳树镇走去。
他走出黄塘回头望了望这个小村庄,突然自己笑了起来,想不到今天又碰上了路见不平的事情,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父亲也许是因为他的事情最近很少骑马到这里来,如果不是这样,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走了一阵又往后看看,黄塘离他也越来越远了,一所所盖着厚厚积雪的茅草房慢慢模糊了起来,最后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白毛风越来越大,田野中的树像鬼一样嗷嗷叫。
他抱着大衣,顺着风往前走,由于雪太大,根本就没有路影,他只能本着方向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掉进被风雪穴平的坑洼里,脖子里也灌满了雪粒子,融化后又变成热气,风越来越大了,裹着冰凌的树枝不断被风刮断,掉下来,有几次白杨树那骨脆的枝子差点砸在他身上。
走在看上去是一块冬麦的田地里,风推送着他向前跌跌撞撞的跑步,想停下都难,除非扑通一声摔倒雪窝里,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小黑屋,走近一看,原来这是夏天用泥土垛起来的看瓜房,西瓜季节早已过去,一般留下来年再用,不过门和窗户都被避风的路人拆下来做劈柴取暖烧光了,确实有点累了,他被风推搡着摇摇晃晃走过去,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在被烟火熏黑张着大嘴的门口站了一下,瞬间寒风失去了威力,感到身子轻松了许多,他正准备低头进去,突然从屋子里窜出一只老鼠,噌的一下就跑到雪地里去了,张汉召笑了笑,就扶着墙进了屋里,这里面除了能够挡住呼啸的白毛风以外,屋子里很寒冷,他站在屋中间四下里看看, 突然吓了一跳,角落里躺在一个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是个盖着破棉絮的人: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