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过一个小小的沙岗,进入林子的边缘,自他从家里走出来,那世俗的一切早被抛到了身后的世界,此刻来到这片大雪之后的树林,抚摸着一棵棵早已落光树叶的挺拔的杨树高兴极了,这是他曾经遗落的世界,此刻他又回到了它们的世界, 他又是它们中的一部分了,他欣喜的摇摇这一棵 晃晃那一棵,像是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哈着热气又是推搡又是抚摸甚是兴奋。
夏日里 在头顶上这片青翠欲滴的翠海里,那些在绿叶间若隐若现有着与生俱来的带着一副美妙歌喉的小鸟们,此刻不见了它们美丽的身影,树下 依靠树冠筛落下的阳光拊膺季节的小草此刻也全都被冬天的白雪掩埋了,一些偶尔露出雪面的枯黄的草尖摇晃着,像一双双欢快小孩子的手在向他挥舞着,无声的欢呼着,欢迎他那久别的身影。
往前紧走两步,在一棵斜歪的紫红色树干的香树柳下面蹲下来,伸出手抚摸着这些夏日开满斑斓花朵的草本生命,狗尾草摇晃着它那早把生命籽粒抛撒一空的黑黄的花穗,飞蓬是夏日世界里一个绿色的小小的碧塔,彪直的身体长满箭一样的细长叶子,摇曳在青春的风雨里,招致了多少螟蛉的浅唱低吟,如今它枯萎了所有的叶子,被雪埋去半截,瑟瑟晃动着草尖。
那露在雪面上柔软的刀型的茅草叶子早已在秋天枯黄之后就变成了黄黑色,现在已经辨别不出是红茅草还是白茅草,每当春来,那些摇曳在风中的紫红色的和雪白的茅草穗的种子,在春末习习的暖风里,和蒲公英一起乘着一顶顶雪白紫红的绒绒小伞漫天的飞翔,它们飘泊天涯,把生命的绿色向世界的每个角落播撒。
张汉召抚摸着干枯的夏草和它们轻轻的对话,此刻 他完全不再是尘世中的自己,如果你要问我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每个生命都有很多很多隐形的自己。一只在北方越冬的黑身白翅的喜鹊从远边飞来,落在树冠上,这个在雪后阳光下飞行徘徊的羽神也许是累了,站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树枝上嘎嘎的叫了几声,像是和张汉召在打招呼,他站起来望着这只从冥冥之中飞来的鸣羽大喊道:
“你好 我的美丽的天使!”
那只喜鹊往下看了看犹豫一下,就嘎的一声飞到一棵更高的白杨树上去了,这个上天的歌唱者回头一瞥,接着又振翅飞到务虚的天空里去了,张汉召看着它那瞬间变成黑点的存在,摇摇头,轻轻的叹口气,顺着树行向走去,他虽然在世俗的生命间很孤独,可是来到这里来到这万千站立着的生命间,他不再是他自己,他本来就属于它们,它们就是他的世界,也只有这里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生命的涌动和活力。
难道这辈子他就是为它们而生 为它们而存在,他又明明感觉到自己有别于它们,可是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自己义无反顾的融入它们之中,作为一个整体,表示着 一个无可辩驳的共同存在,他不再是他自己,难道它们也会因为他而不再是它们自己?
它们都是些无声的生命,只有他能够发出一些存在的声音,他一次次问自己:
“我到底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我为什么总是喜欢接近它们走进它们 融入它们,我还是我吗?那个尘世里的张汉召又是谁?此刻漫步和徜徉在这树木林浪之间的这个人还是我吗?真实的我 实实在在的我到底在哪里?何种存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他低着头向前走着,冬风呜呜的在树梢上嘶鸣,树林里下的雪又飞旋起来了,让他又在弥漫当中无可奈何的失去了自己。
不想就此下去,他拍了拍树干再一次从纷乱的思绪里将自己寻找出来,他知道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俗尘喧嚣的人世间,他不能再迷失了自己,因为他清醒的认识到,他没有翅膀,上天只是给了他一副走兽的身躯,他必须本着生命设定的方向依序前行。
在一片箭杆一样的杨树林中,有一个东西走向的已被树木 荆棘草木覆盖着的死沙丘,这个沙丘就像驼峰一样,代表作这片森林的高度,它像被狂风掀起的大海波涛一样,把驼峰上的白杨树托上了生命的高度。
张汉召从侧面坡度较低的地方扶着一棵棵树向上爬,从底部冲上来的风不断的推搡着他,脚下的雪很滑,多次失手滚下去,全身沾满了雪,真的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雪人,他被一棵老柳树拦住,双腿正好卡住树身,他在地上稍微坐了一会儿,感觉到屁股上有点热辣辣的疼,他双手抱树站起来,用手摸摸屁股,一个洋槐刺条还挂在衣服上,他拽下来扔到沙坡下面的树丛中。
他想 如果不是积雪做铺垫,恐怕他的屁股要被扎得红肿流血了,槐树枝条上的刺尖只是浅浅扎了一下屁股上的肉皮,由于每根槐刺上都有一种加大疼痛的毒素,所以他感到左屁股有点嚯嚯疼,不过 这种槐刺刺伤的地方不会发炎,并且疼痛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一般几个小时那种嚯嚯的疼痛感就消失了,这也许是生命在漫长进化中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吧, 用以警告那些恶意靠近并想伤害它的动物。
大千的世界 万千的物种,每一种生命都有保护自己的法宝,也是这些不断进化出来的利器,才让生命与生命的相处中赢得今天的一席之地,在奇特的生命里,生存与进化是相互相承的,没有进化的生存是不存在的,反过来没有生存的进化也就成了无根之木 无源之水。
自从生命从地球海洋的浓汤里孕育成形之后,从简单到复杂,从海洋到陆地到天空,都是随着环境的变化一步步进化而来的,没有生存的进化也就没有今天缤纷的万千世界,没有生存的进化也就没有今天的人类本身,我们的一切都是因为生命进化而来,进化让生命爬上了巅峰,进化也让生命走向了末路。
总之 不管生命进化的如何如何的聪明如何如何的睿智和能动,也不管因为顽强和适应要延长多远的生命之路,它们面对的终究还是灭亡和消失,进化只是延长了生命的道路,再长的道路终会有尽头,在与悠悠无极时光的较量中,也终会被冷漠的抹去,这是生命从开始就要面对的,也是早已明了的目的地,只是生命本身不甘心 不服气才以进化的方式与时光展开殊死的较量,做了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凉的充满着绝望和喟叹的挣扎罢了,让我们为生命本身的徒劳和无畏而敬礼吧!
张汉召摔倒滑下几次之后也变得清醒和聪明了,这一次他重新选择了攀登路线,放弃了从树木稀疏的地方前进的打算,选择了一些沿坡树木稠密的地方前进,这个方法很奏效,他双手一棵一棵的接力棒似地攀着树,再也没有出现滑倒和滚落那种低级错误,快到沙顶时,突然一只沙原雪兔闯入他仰望的视线,那个可爱的小精灵站在沙顶上,面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类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
这种平时很胆小的动物, 常常在突然的袭击中葬身沙狐腹中, 它是那样的镇静,竖着两只高高耸起的耳朵,两只滚圆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张汉召,他扶着树望着笑了笑,突然抓起雪团向它砸去,可能是猝不及防,那只雪兔慌乱的往前一跳,反倒失足从沙顶上滚落下来,他来不及多想往前一扑尽管肩膀撞上了前面的树上,他伸出去的双手还是抓住了惊慌失措滚落的小雪兔,那个挣扎着的绝望的浑身发抖的小生命嘴里发出呜呜恐吓声,并用它那嘴修长的兔牙紧紧咬着张汉召的袖口,他用胳膊触地想站起来,还没有回过来手,那只急于逃命的雪兔从他稍微麻痹的手里一跃而起,转身逃命去了。
张汉召缓过神,望着瞬间消失的那个小生命,他摇摇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什么叫疾如脱兔,我今天才知道……”
他拍拍手上的雪,打了打身上的兔毛,终于爬上了这个东西长大约有半华里的沙顶,他站在沙顶上喘了口气,向南望了望,他家护林员的茅草房就在沙顶下面的沙坳里,茅草屋的房顶上正冒着取暖的柴烟,由于雪后的风比较大,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他没有犹豫,找一片树木稀少的地方,用大衣裹紧身子,收起双腿 缩着脑袋就滚了下去,从远处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雪中翻滚的狗黑子,他呼呼噜噜滚到坡底,被一棵长着青皮的小杨树拦住,由于巨大的惯性,小杨树那脆弱的树身咔嚓一声折断了。
张汉召躺一会儿定了定神就拍拍手站起来,他微笑着看了看被撞断的小杨树,就转身向护林员徐老三的茅草屋走去,身后留下了一串散落的脚印。
这是个篱笆围成的茅屋小院,院子不是很大,篱笆上还爬着枯萎的南瓜和梅豆秧子,卷曲 朽黑的叶子里藏满了散落的雪片,在北风中不断的瑟瑟颤抖着。
这种痴情的爬藤生命,到死还和它相偎相依的篱笆缠绕在一起,没有一点要分开的意思,这样的生命之象,如果被爱情诗人摄在视野里,一首充满美丽的悲怆情调的诗歌又在人类生命的艺术殿堂里经久的绕梁和回荡,可惜自然就是自然,它们只是寻着自己生命的规律,寻着季节的更替进行延续和终止,并没有人类生命的那些自我赋予的美丽的情感色彩和意象,所有的美丽都是人类意象的美丽,这世间所有的物象都是人类演义美和丑的道具,如果没有人类的情感意象,所有的美和丑都是一种不被发现的精致和浪费。
这是一个带有半圆形的茅草篱笆小院,它布置简单而又随意,院子坐底是两间泥墙打成的茅草房,一扇单开的小木门配着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木窗棂,由于冬天的冷风比较厉害,也没有什么报纸糊在上面,就干脆用夏天的割下来的还带有一些暗青色的打成小捆的干茅草给堵上了,房子的左边靠窗棂的下面是土墙围城的并带有严密房顶的鸡窝,进出的地方只留下一个仅供鸡进出的小门洞,由于这里地处森林深处,林子里的狐狸和野猫獾鼬很多,在食物缺乏时常常袭击家禽,所以门洞的小门也做得很牢固,只留下一些小小的缝隙仅供通风换气使用,房子的右边是一些家什仓库,靠近仓库的就是一个比较大的羊圈,里面养着一些山羊和细毛的豫东绵羊,因为这些家畜体型比较大,树林里没有大型食肉动物比如 狼豹子等,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小型的食肉动物对它们构不成威胁,在加上院子里都养着家狗,所以羊圈里的篱笆门做得比较粗壮和稀疏,只要羊不跑出来就行了。
张汉召推开院子的篱笆门,也许是听到了声响,一只狗就从茅草屋的门缝里钻了出来,并且对着他汪汪大叫,一会儿茅草房里的木门也在吱吱扭扭的声响中开了,走出了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他手里拿着烧火棍揉着被烟火熏得流泪的眼睛:
“谁呀 过来吧!”
“三大爷 是我 小召啊!”
听到来人的声音,老人才抬起头来看清院里的来人。
“哎呀 少爷……下这么大雪你怎么来了……来来……快进屋里暖和暖和……”
老人拉着他进了屋。
“我没事了,嫌在家闷的慌,就一个人出来到你这里玩玩……”
“哎呦!少爷……还有没忘记我呀……秋末的时候……我去你家送晒干的劈柴,那天你不在家,你爹说你去大王寨了。”
“是的 我去学校找我一个同学玩去了……”
“少爷……赶紧脱了大衣,烤烤火……不然你出去会感冒的。”
“三大爷 你这屋里还挺暖和的!”
“呵呵……天一冷我就把所有透风的地方全都堵上了,这不,还有前面那个窗户,是不是一进屋黑麻麻的呀!”
“是的 有点暗,不过进屋适应一会儿也就好了。”
张汉召看到屋里的摆设,有一张白茬简易的小方桌子,由于日月久远白茬都变成了乌黑,好像上了一层漆一样,两条小木凳也是一样,往里右边靠墙是一张茅草做的草塌,上面放着一床破旧的棉被,左面靠墙支着一个炉灶,炉膛里还燃烧着熊熊的炉火,老头子给张汉召搬了一个木凳子,让他坐下来。
他们两个都坐在炉膛边,炉膛里燃烧的炉火映着他们的脸,这是一个小眼睛厚嘴唇的老人,他那深深的皱纹里明明白白的书写着一个生命和时光搏斗的印证,他那因为年龄的增加变得愈来愈不灵活的双腿还在努力的支撑着早已被沉重无情的岁月压弯了身躯,他的双手也是因为向太阳和大地索取生存的食物也变得像松树皮一样粗糙,炉膛里熊熊的火光毫无遗漏的泱照着他手背上越来越多的黑褐色老人斑,他面部的微笑虽然没有年轻时的那样鲜活,但却充满着诚恳的真实感,一个本来很漂亮的笔直的鼻子因为一颗战争岁月横飞的子弹从中间穿过,从此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也就塌了下来,这是他见面就会给人留下很深印象的重要原因。
他是张汉召父亲的亲兵,前前后后跟了张苍山几十年,因为年老和无钱一直因没有娶妻生子的机会,在张汉召父亲卸甲归田的时候,他也和李老拐老麻圈张汉召的舅舅一起从战火硝烟的战场上走了下来,张汉召的父亲利用手中的积蓄购置田产之后,他又购置这片位于张飞镇东部不远的一片沙丘树林,老麻圈做了门军,徐老三因为身体相对来说比较好就被发配到这个令人羡慕的远离尘世的地方做了一个山高皇帝远自由自在的护林员。
老长官找几个人给他在院子不远的地方开垦了一片靠天吃饭的耕地,成为了这个自在王伟大神圣不可侵犯的食邑, 一年四季住在这里种点庄稼 蔬菜,养一些鸡 鸭羊等家禽和家畜,说不上丰衣足食吧,一般的年成也够他消享的,碰到较差的年份实在不够吃的,老长官都会给他送些粮食对付一下,一般的年成他常常把自己种的瓜果蔬菜送给老长官,乐得他们叫上门军老麻圈每次都喝得人影重叠 方才罢休。
然后 在摇摇晃晃中唱着他们唱了大半辈子的军歌回到他陶渊明的庐邸,也不关门,仰头倒在他那带着干草香气的卧榻上,鞋也不脱在阵阵雷鸣般的吼声中一觉到天明,也有时候喝过了一点,不等走到他的庐邸,半路上就躺在沙山上的树林里面呼呼大睡起来,醒来的时侯脸上和他那塌了的鼻子上往往都能闻到狐狸轻舔留下的膻腥,翻个身爬起来,左右看看,有时候是满天星斗有时候是阳光普照,然后扶着树伸个懒腰哼着歌或者骂骂咧咧就回去了。
这是一个远离世俗的人,他活得非常简单和轻松,在他简单的生命里除了服从以外就没有尘世里那些得失和烦恼,他是一个孤独者,他是一个伟大的孤独者,他孤独得让人羡慕,他孤独得满足和幸福。
如果能够回到那个时空,我愿抛弃这杆秃笔,皈依在他的门下,卧听风雨,漫步吟哦 悠然白云 挥撒星斗多自在呀!可是时光不会倒流,永远也不会还给我一个田园吟哦的时代。
生命本来就是一代有一代的追求,一代有一代的美丽遗憾和不足, 梦总归是梦,毕竟远去,毕竟烟海迷踪,谁也不能阻挡岁月的前进,我们都是随着岁月逐流的漂泊者, 来了 去了, 书写着生命一代和一代的相同与不同,毕竟 我们的路还没有结束,我们还要前行,走好我们自己的路,不虚晃属于我们的那段风景,做一个无悔的旅行者,来结束我们这千年万年不会再有的一次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