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汉召早就厌倦了那里的一切,厌倦了那个靠着大片土地剥削来的生活,他父亲虽然曾经饱蘸笔墨,也曾投笔从戎成为一介武夫,可是他并没有脱离那个历史传给他的穴臼,他并没有清醒,而是依着前人的价值惯性,开始扮演起了一个伪善的封建思想的卫士道,他从历史的烟尘里继承的那个传到他手里的衣钵,继续在封建的锣鼓木鱼声中不折不扣的延续着封建的腐朽。
他是一个明智的封建卫士道者,靠着喝兵血发财之后,看到了战场上刀枪剑戟你杀我伐的内争毫无意义就激流勇退了,可是 他并没有摆脱巧取别人血汗的封建剥削本性,不过是从一种方式换成了另一种方式,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剥削者,他的一生都靠精明的投机钻营赢得了傲人的利益,在营造自己的形象和自己不劳而获的大家庭上,虽然他比别人表现得高明了许多,可是并不能完全掩盖他那赤裸裸的掠 夺别人血汗的本质,他对下人 对佃户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他的这些处世之道给他赢得了一个和善的仁慈的面孔,对于那些公益的修桥补路的事情,他从来就没有怠慢过,所以他在豫东这个地面上赢得了一些荣誉 一些尊重,复杂的人生造就了他复杂的性格, 他的这些人生规则和指南,张汉召看得越来越清楚,他和他不是一路人,作为他的儿子,他也决不会做他的继承者,微笑着大口大口的把别人的血汗吸入自己贪婪的肚皮。
其实 在张汉召到北京上学之后,他就对自己的家庭有了一个彻底的认识,也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比较清醒的定位,他来自于那个封建末期的旧穴,全身沾满了来自那个旧穴的腐朽和霉气,他要彻底的改造自己,努力的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影响这个已经腐朽的无法挽回的世界,他不想做什么斗士 反叛者,原来他只想温和的改变这个世界,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只是出于幼稚的幻想,也就根本的不能实现,现实中的一些事情让他根本无法回避和摆脱,他不能不挺身而起和一些所谓的在世人眼里不屑的志同道合者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向这个日益没落腐朽的世界宣战。
虽然有时候他也感到自己的力量孤单有限,在一腔热血激励下,既然走出了这 一步也就没有再回头的打算,京城怒杀郑天豹,他和他的志同道合者做的是那样的义无反顾,他也早已准备好为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付出生命的代价,不管出逃的磨难多么的难以忍受,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在遇到杨云真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她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物,共同的性格和追求让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相处的生活中让他深深的感到,她才是他这一生所要寻找的那个女子,他没有想到自己对云真的追求是那样的顺利。
在当时那种环境,他是一个逃犯 一个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逃亡者,他竟然能够对她追求成功,可见命运那个时候还是眷顾了他, 让他牵她的手, 让她投入他的怀抱,感谢命运的同时,他从内心里应该深深感谢的是她的父母,她知识分子的父母是那样的开明大度,充分尊重了女儿对自己婚姻的选择,他爱她 也爱她的父母,他觉得这辈子跟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才是他人生的最佳选择,才能真正的幸福。他拿定了主意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原打算带着云真回家看看,等生完孩子之后就带着孩子过自己认为的新生活,然而命运并没有处处关照他,在经过一段相对稳定的日子之后,又一次把他高高举起 抛到谷底,又一次开始考验他的人生诉求和意志。
这个逆反心理很重并且愈挫愈奋的年轻人,这一次也不会向命运低下他那高昂的头颅,不管可恶的命运给他准备多少艰难困苦,他都会坚定的走下去,他不会在乎那些曲折和跌宕,更不会在乎那些专一为他耸起的山峦 划出的江河,只要他的人生戏曲还没有终场,他就会抗争下去,因为上天在他骨子里的每个细胞都植入了顽强和不屈,这一切也就注定他这辈子扮演不了一个封建腐朽家庭的逆来受顺者和继承者的角色。
他不会那样做,他永远也不会违背自己的生命本意,这一生 是石头他要立上山顶,是树木他要直插天空,违背自己这一生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这辈子不管云真在哪里,在天涯他就追寻到天涯,在海角他就呼唤到海角,他一定要把她找到 永远 永远和她在一起。
对他来说,从张飞镇那个家里出来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回去。
在一场接一场纷飞的大雪中,生活在华夏大地上信仰龙的民族的春节到来了, 在“总把新桃换旧符”的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中,张汉召还在漫无目的的寻找着, 他已经不再是张家的大少爷了,他现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冰天雪地的夜晚为了躲避寒冷不得不像狗一样钻进陌生村落边沿的麦秸垛里,在流浪乞讨的日子里,他一村村一庄庄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杨云真的信念,寻找成了他生命的主要课题和意义。
半个月过去了杳无音信,一个月过去了仍是音信全无,从河南到山东 从山东到河北,他寻着旧路 走村串巷不停的寻找着漂泊着,他认为云真所能落脚的地方都去过了,没有任何信息,没有任何让他升起希望的消息,他彻底绝望了,他感到他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天下那么大的雪,婰着大肚子的云真决走不了这么远 这么长的时间,如果路上她没有遇到好心的救难者, 很可能不在人世了。他越想越绝望越痛苦,悔恨和内疚让他万内具焚,他一次次撕着自己的耳朵扪心自问:
“张汉召啊!张汉召,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整天过着抱不平 替天行道的日子,你张汉召算什么东西?你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能扬着自尊高傲的头颅理直气壮的承认自己是一个男人吗?张汉召你不是,你是一个披着男人皮的懦夫懦夫,地地道道的懦夫,地地道道胆小如鼠的懦夫!”
他躺在一个荒野村庄的草垛里不停地用手抽打着自己的脸,如果这样能减轻他的负罪感,他情愿把自己脸打肿,然而无论他怎样折磨自己,终不能减轻他对爱情对一个女人 对一个婰着大肚子行动困难的女人所犯下的所有不可饶恕的罪责。
外面寒风呼呼的咆哮着,像千军万马在这华北大平原上冲杀着呼喊着,他躺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草垛里,像一叶孤舟激荡起伏,在这风雪的海洋里颠簸惊惧,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转移他对自己 对人生 对爱情的检讨。
他感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人了,他是一个凶手,是他亲手扼杀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和那还没有出世的可怜的孩子,他们也许正在阴曹地府里控诉和嘲笑他这个落魄晃荡在人世的丈夫和父亲, 他看到了他们奚落和愤怒的眼睛, 他不再高大,在他们冷漠的眼神里感到一阵阵的脊骨发凉,他感到自己猥琐的变成了一个令人鄙视厌恶的蟑螂或蚂蚁。
他恨自己,这辈子他能原谅世界上所不能接受的一切,唯独不能原谅他自己, 在上天面前,他不再是一个纯洁无暇嫉恶如仇的叛逆者,他变成了一个罪不可赦的囚徒,不管是地狱的第几层 什么样的刑罚,他都认了,因为 他始终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可是上天并没有理会他这一套,也没有要改变关于他命运设定的任何想法和打算,作为一个生命的演员,他的身份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他也只能被动的本着剧情演下去,直到生命终结才会谢幕,在这个生命的大舞台上,他总想变被动为主动,总想按照自己的意图修改自己不愿意要的那些剧情,可是每次得来的都是上天的鞭笞和斥责,他虽然知道生命面对上天的被动性,可他是一个从来就不会屈服的人,什么时候也不会放弃要本着自己的意图来完成人生的强烈愿望。
然而现实和上天还没有宽容到那个程度,他每次都碰得鼻青眼肿还是不肯清醒,倔强和不屈的秉性决定了他这一生将在惊涛骇浪里度过,这样的人就是化成烟尘他也会逆流而行。
在漫长的寻找中,他问过了所有遇到的人,甚至于每个飞过天空的鸣羽也静听三分, 他没有遗漏每个寒夜苍穹里的星星,你说说 他又怎么放过一团团飞度的流云,就这样他寻遍了路过的所有城市和乡村,在漂泊寻找寻找 漂泊中,他最后不得不让自己承认,云真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知不觉中很快三年就过去了,张汉召就这样流浪漂泊在异乡的城市乡村,他已经完完全全沦落成了一个乞丐,对于云真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他不愿从罪责的痛苦中醒来,他一个人坐在这无人的荒野,对着满天的星星想到这一生,因为过分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让他历尽了磨难和坎坷, 他恨这个社会,可他又无能为力,每次的抗争都让他这副生命之躯受尽折磨,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只清醒的不愿沉沦的小蚂蚁,面对要抗争的这个大树是何等的渺小啊!尽管它已经千疮百孔,尽管它枝叶稀少日趋腐朽 尽管它的生命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要把它推到让它轰然倒 地,他是何等的不自量力呀!他只是不想放弃自己的信念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一 次次的抗争一次次的失败,因为自己与它相比过于弱小,他多少次劝自己放弃抗争,融入这个已经腐朽不堪的躯体,最起码能够得到暂时的安逸,可是 他的心总是那样旗帜鲜明,不允许因为自己力量过于弱小接受妥协,接受那个腐朽社会的赞许,他就这样走自己的路,干着世俗道德标准中的傻事。
他来到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洗洗脸,哗哗的水流泛着点点的浪花,水草被冲得摇摇晃晃,不断的有飞来飞去的蜻蜓停在草尖上休息,清澈的水流把悠游在水里的鱼儿显现得一清二楚,水草丛中的青蛙不断浮出水面,露出一双憨态的大眼睛看着他,一会儿又扎在水底,自由的伸开四肢游来游去。
他蹲在河边看到这一切好不羡慕,用双手撩起水花,望着向不知名的远方逶迤而去的小河想了很多,他多想变成一朵小小的浪花啊!随小河奔腾着跳跃着走过平原穿过草地和森林奔向那生命中一望无际的大海,何似在人间,历尽生命的苦难。他看到自己倒影在水底的影子,在惊诧之中不禁的哈哈大笑起来,感慨道,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万花筒,它的魔法能让普通的人生变得千奇百怪,昨天他还是令世俗羡慕和赞誉的张家大少爷,今天就变成了一个远离社会被世俗抛弃的终年漂泊的流浪汉。
看到自己这个形象,突然让他一阵清醒,他感到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他要重新考虑自己剩下的生命,如果再这样无视现实继续逃避下去,在天之灵的云真看到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会心疼 也会难受的,他洗完脸爬上河岸,躺在河岸的草滩上,看到空中飘来的一片白云,迷蒙间云真正站在白云上眼含泪水望着他,他听到了她那熟悉声音,当他听到云真说误解他的时候,他的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激动的热泪。
“三年了 三年了,云真你终于理解了,你终于知道了丈夫那颗爱你的心,我没有背叛你,我什么时候也不会背叛你,我对你的承诺又怎能成为那风声雨花里的儿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数的风霜雪雨,数不清的城市和乡村,算不出的大路和小路,我走着我跑着我爬着 追寻着你,云真啊!我的爱妻,你的丈夫永远永远地忠诚于你,直到海枯 直到石烂 直到变成风 变成烟,我们也会相牵相系 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他想到这里不禁哽咽起来,那蓄满眼眶的泪水也像崩岸的河水喧啸而出。
当他逐渐从幻象的意识之中清醒的时候,他用手擦拭着令视线模糊的泪水,他清楚的感到这是云真冥冥之中在点化他,让他一定尊严的活在这个世上,她为他而死,他不能辜负爱妻的希望,他要改变目前自己的生活处境,他要活出一个人的样子,用自己生命平淡的普通的尊严在心里在梦里怀念自己的爱妻,可是他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乞丐, 他身无分文, 一身褴褛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 草茎 树叶, 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令人侧目的要饭花子。
一个人离开这个俗世容易,可是要想再回到这个俗世就很难了,他从草滩上折身坐起,掐一个草茎在手里搁捻着,他的心里在想着回到这个社会的方法,给别人当长工就这身打扮,肯定在疯狂的狗叫中被赶出来,他在盘算着自己身上可供这个世俗利用的东西,思前想后,他除了年轻有一身可供出卖的力量以外,仍旧是一无所有,他自笑着拍拍自己的脑门:
“张汉召啊!张汉召,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要想重新回归这个社会, 你又有哪些能力得到它的接受和认可呢?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和鼻子,百无一计,想着想着扔掉在手里旋转的草茎,从地上捡起干绷发黑的小树杈,折断之后,在空白的沙地上一遍一遍写着自己的名字,张汉召张汉召张汉召……直到写得没有空地写得密密麻麻,突然他把写字的小树杈往地上一摔:
“啊!有了就这样 就这样……重操旧业!”
他毕竟是燕京大学的学生,肚子里那些知识,到哪里做个师爷还是绰绰有余,大不了给人做一个私塾教师,再不行就在那些没有学问的大户人家做一个家庭教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啊!”
说句实话,在这个半封建半殖民的国家,知识还是有用的,像张汉召的学识不管是在城市或者乡村要想找一个工作并不难,只是他的那身打扮和形象实在让人不能和他所求做的职业联系在一起,他一边乞讨一边寻找,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外表, 他自己一边想一边也感到好笑, 如果他是一个雇主,也不会考虑和接受一个头上沾满草籽树叶衣衫褴褛的乞丐,决心一定 不达目的不罢休,最终还是有户人家答应让他试一下,这人哪,其它的都可以冒充,唯有肚子里的东西是冒充不了的,他翻花的字体和滔滔的学识,还有他的口才,他的待人接物的方式和理念最终还是给他赢得了暂时的栖身之所,理一理发,一身用预支工钱做成的衣服一穿,形象的落差让那个聘用他的雇主也惊得目瞪口呆,他那学生的青春气息,他那知识青年的气质以不可掩盖的气势咄咄逼人的展现了出来,他的东家也拍着手大笑,心里想着物超所值,让他捡了一个大便宜。
他那两个教授的对象是东家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大睁着曾经陌生怀疑的眼睛,禁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绕着他打闹嬉戏。
就这样的差别,不要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对着镜子也是久久的不敢相信,一个到处流浪的乞丐,一下子变成了学识渊博的教书先生,这种跳跃式的人生变化让他自己也感到分外的吃惊。
这个社会真是人生的万花筒,它魔法的转换真实夸张 扭曲着各式各样的人生形象,毫不客气的放纵和夸张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百态生命,真也假也 丑也 美 也……真真假假 奇奇怪怪 五花八门 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