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人涌进洞房之后,她傻站着那里,腿不停的抖动,她看到丈夫一股愤怒地情绪再也难以压制:“张汉召 你是个骗子……你是个骗子……你和云真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娶我 ……为什么娶我?”
说完,她趴在床上呜呜大哭了起来,张汉召痴呆呆的望着她,像木头似的,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道:
“我是个骗子……我是个骗子……我是个大骗子……”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朝自己脸上扇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阴沉沉的天再也无法忍耐了,越来越暗了,在渐渐起来的北风纵容下,就铺天盖地的下起大雪来了,并且越下越大,院子里吃酒的叫喊声划拳声此起彼伏,夜深了,在酒残饭剩之后,左邻右舍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摇摇晃晃的回去了,平时井井有条的张家大院一片狼藉,整个院子开始动荡了起来,只剩下一些仆人和请来的助工在慢慢的砰砰啪啪的收拾着酒肆碗碟和横七竖八的桌凳,在正房里,正为自己杰作暗自得意和欢喜的张老头坐在八仙桌旁,一边拖着小小的盖碗轻押着茶水一边吐着袅袅的香烟,老太太在门口吩咐来请示的下人之后转过身来给老头子说道:
“让儿子吃饭他们都不吃,天这么冷能行吗?”
“怎么不行?生米做成了熟饭,又能怎样?虽然这样突然了一点,时间一长就会平静下来的,我们也是事出无奈,这是他逼的,跟这小子也商量过,你也知道,可结果还不是按口拒绝,你看他那点出息,我一点也看不惯,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有他那个样子的吗?一天到晚拢着自己的媳妇,像捧在手里的花瓣似的,我们老家旧户的……就得按规矩办事,有些事由得他,可有些事就由不得他,既然事情已经办成,剩下的就是让他们彼此相互接受着过日子啦,过一段时间云真要生了,再过个一年半载,淑仪再生一个,我们张家就满院子孩子闹了。”
这时候一个仆人慌里慌张的爬上台阶,扑向正房,哆哆嗦嗦地说:
“老爷 太太……不好啦……少爷发疯了……在咣咣的砸门呢!”
正满脸笑容的老头子突然瞪起一双吓人的眼睛,咣地一声拍了一下八仙桌:
“什么?他反了!走!跟我去看看,三天不打……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一脸惊慌的老太太带着乞求的眼光赶紧拉住他说:
“你别去了……还是让我去吧……这孩子比较听我的话,一场大喜的,你去你们爷俩准吵起来!”
老头子似乎清醒了一些,重新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拧着脖子。
“嗯……也好你去吧!”
老太太慌里慌张下了台阶,大雪的院子里不知谁丢些什么,被雪埋住之后把老太太绊了一下,她踉踉跄跄跑了几步, 一下子扶住正在忙于收拾东西的仆人
“唉哟……我的娘啊……差点把我给绊倒!”
“太太 小心点 地上很滑!”
她来到两把大铁锁紧锁的东厢房的红漆门前,听着门在咣咣的响着,两扇门在巨大的响声中不断的摇晃,老太太战战兢兢走到房门前,隔着门缝看到儿子在里面正推摇着双门,她带着哭腔喊道:
“我的儿啊……你要听话,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挂在门口的两个大灯笼照得正明,张汉召瞪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红眼睛隔着门缝并没有大声说话,他看到母亲来了,放下手里的大铁锤,向她母亲摆了一下手,示意母亲靠近点,然后哽咽着说:
“娘 快给我开门,我要出去看一下云真,等回来后,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老太太一看儿子同意了,带着满眼的泪花说道:
“我儿听话了 我儿听话了……”
她转过身来吩咐马四 张猛:
“你们两个赶快给少爷开门,伺候好少爷!”
“是 太太 仅听吩咐!”
当马四拿着一串子钥匙呼呼啦啦开门的时候,老太太使了一个眼色,他们熟练地打开门会意的架着新郎出来啦,张汉召少气无力地说:
“娘 让人给淑仪倒一点水,带我去云真那里!”
他被人从屋里架出来,外面的地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灯光下漫天的大雪正在铺天盖地的下着,马四和张猛把他架到西厢房,推开门转过脸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怒吼道:
“放开我!”
他们两个被少爷突然的怒吼吓得一怔,就松开了双手,他一步抢进门去,扑到杨云真身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云真,请相信这一切,我并没有欺骗你,都是我不好!”
一脸绝望冷笑的杨云真慢慢转过脸来,望着这个她从死亡边沿挽救的男人,望着这个她始终深信不疑的男人,望着这个让她一生相许并且和她一起逃亡的男人,她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此刻 她仿佛感到有千万条张着大嘴露着尖牙的毒蛇在袭击她的心,阵阵的心痛让她呼吸困难,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他是她的男人,他是她从死亡中挽救过来的男人,这样的大恩 这样的情感却不能换来一个男人的一句真话,她紧咬着已经出血的嘴唇,强烈抑制着自己的情感,抑制着那满眼绝望的泪水不至于溢出眼眶,她慢慢的看着他,仰起脸来对天长出一口气:
“你起来吧……有情有义的张家的大公子,你的表演结束了,你陪那位对你望眼欲穿的新人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了,快去吧……那边还等着你洞房花烛呢!”
张汉召跪着向前挪了一步,抱住云真的腿哭着说:
“云真 请相信我,我说过的誓言并没有改变,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你放心!”
杨云真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慢慢说道:
“嗯……我会让你放心的,不急,你就自己慢慢处理吧!”
说完云真扬起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望着房屋的穹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的悲凉 那样的悲惨 那样的绝望,甚至 整个世界都会在她那绝望的大笑中坍塌一样, 停了一会儿,她困难的蹲下,把泪水满面的张汉召扶起来,用她那冰冷的小手捧住张汉召的脸久久的望着,然后慢慢腾出一只小手一点一点地揩着他脸上的泪珠:
“我看错人啦……我不得不佩服你……我的曾经的丈夫,你是世间一流的演员!”
然后她慢慢直起身子,剑起一双黛眉,轻轻向外摆了一下手,命令站在门外的马四和张猛:“去,快扶少爷入洞房!”
说完以后,她转身向内房走去。
张汉召在万般的乞求和哭诉声中又被架回去锁在了新婚的洞房里。
杨云真一个人用手扶着门框站着 望着漫天的大雪,她的心已经死了,她深恨自己幼稚而又草率的决定,她深恨没有听从妈妈的劝导和爸爸语重心长的提醒才铸成今日的大错,再也无法挽回,再也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既然这一切完全是由自己的决定造成的,那就让自己一个人承受吧……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生命每个动物每个植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所负责任,她也不能例外,是自己承受的时候了。
这场大雪也不知道因何来得这么迅猛,从开始就没有给人间一点犹豫的意思,一歇气就把一个混沌的世界给完全覆盖了,城市 村庄田野 河流 树林 沙丘都被一片琼洁的白色所渲染,在豫东这个小小的张飞镇,自然也不例外的被淹没在了这个风雪弥漫的世界里。
就几个时辰的功夫,大地上已经落下了一尺多厚的积雪,望着这一切,绝望死心的杨云真还是走出那间曾经留下他们多少欢声笑语的西厢房,毅然拉开了这个张家大院的最后一道门,看门的老麻圈来来回回张罗着跑了一天,因为多喝了几杯婚宴的喜酒正躺在紧闭的门房里呼呼大睡,那条啃了一肚子骨头卧在犬房里的大黄狗也只是对着它的女主人睁开眼睛睡意惺忪的下意识的摇了几下尾巴,杨云真回头望一眼就踉跄着消失在这场无边无沿的漫天大雪里。
已经进入深睡的张家的大院里,除了呼啸的风雪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天亮了张汉召踉跄着从东厢房里出来,跌跌撞撞跑到西厢房,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子里只有云娥一个人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有了那个让他愧疚一夜的人,他看到这一切,顿时慌了脚,用手敲着衣柜大吼道:
“你这个懒丫头 还在睡,少奶奶呢?啊?”
睡得迷迷糊糊胡的小丫头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往床上看了看,吓得哭腔顿起,她揉着眼睛带着抽噎道:
“少少……少奶奶昨晚还和我睡在一起呢,怎么就不见了……”
张汉召赶忙冲到外面,脚在踩实的雪上一滑,扑通一下摔到地上,他没有吭声咬着牙爬起来在院子里四处寻找就是不见踪影,越找越害怕,越害怕越找,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她离家出走了!
在他一声声凄厉的呼喊中, 一会儿张家大院的所有人都被喊了起来:
“你们还不快点 快点去找少奶奶……她不见了……”
在正房刚刚醒来的老头子 老太太正准备穿衣服,听到儿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也赶紧披上衣服走下床来,匆忙打开门,看见儿子在一尺多厚的大雪中站着呆呆地像傻了一样。
张汉召看到正房的门开了,爹娘都披着衣服站在门口,就慢慢地一步一摇晃的走到台阶下面,流着泪带着哭腔,用手指着他们:
“这都是你们一手导演的好戏,你们成功了,你们心满意足了,你们就守着这个家享你们的天伦之乐吧,你们就乐呵你们梦寐的家丁兴旺吧……我……我告……诉诉……你们……你们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看到这个胆敢这样指着自己说话的儿子,一贯家风强硬的张苍山怎能容忍得了这样的不尊,他甩掉披在身上的睡衣,冲出大门怒目训斥道:
“兔崽子你想干什么?不想在个家……你……你……你给滚!滚!!滚!!!”
老头子一会儿气得浑身打颤,脸色铁青,说着他反身回屋要拿那个抽过张汉召不下百次的马鞭,顺势被老太太拽住了,“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爷俩都是那样的驴脾气,马四张猛赶紧把老爷扶到屋里去!”
冲上台阶的马四张猛不敢怠慢,他们从老太太手里接过疯狂挣扎的老头子,推推搡搡中把他扶到房屋里,老太太踉跄着走下台阶:
“儿啊!怎么了?”
“云真不见了……”
“儿啊!你不用担心,媳妇不会走远的,她可能是一时的生气出去走走!”
说着 老太太一扬手,“所有的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找少奶奶!”
一时间 全院子前前后后 上上下下都慌张起来,他们像受惊的羊群一样一下子都出去了。
张汉召看着母亲带着泪水傻笑着,儿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看着他这样一下子傻了眼,赶忙拉着他的手,“儿子,好儿子……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张汉召在泪水朦胧中也不知道母亲说了些什么,他甩开母亲的手,挣脱牵扯,在母亲的呼唤中像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母亲在追赶时一下子摔到地上,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就消失在大门外的风雪之中。
暴雪铺天盖地的整整下了一夜,到天亮终于停了下来,只是那像野兽一样横冲直闯的白毛风从头到尾并没有一点停息的迹象,张汉召踏着没膝的大雪,艰难的在风雪中寻找着,呼啸的白毛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循着已经没有一点路影的大路叫喊着 呼唤着,那悲怆 凄凉的声音都被吼叫的打着旋的北风淹没了,由于张家在镇上有威信 人缘好,张飞镇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加入了寻找的人群之中,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的荒野,河沟里 树林里 封冻的水塘边起伏的沙丘上,被暴风雪折腾得无精打采的枯黄的芦苇荡里,到处都是寻找的喊叫声,无奈大地寥寥 苍茫无际,上天要白白的劳人筋骨,谁又能阻止得了呢?
张汉召声嘶力竭的顺着大路向北 向北呼喊着,声之切 情之哀,令人痛彻心扉。
“云真——杨云真——你在哪里呀?”
“你在哪里——云真—— 杨云真——”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到处都是呼啸惨白的世界,他只觉得自己越走越远,他不想再回头了,回头那个给他童年给他青年给他封建棍棒之爱的张飞镇,以及张飞镇那两个在封建大家庭里维护着自己腐朽帝国梦幻的老人,还有那个迷迷糊糊走不出昨日的可怜的娉婷丽人,那一切都被他甩在背后了,并且越来越远了,它曾经属于他,可他不能成为那个腐朽堡垒里的守护者和继承者,他属于另一种思想的追求者,他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他渴望更新更辽阔的属于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天地,他终于脱掉那像蜗牛背负身上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旧穴具,他的梦终于碎了,他寄希望于旧巢穴的梦终于破碎了,那种折中迁就的在就穴具上营 造自己新天地的愿望不折不扣的成了一个肥皂泡式的乌托邦。
此刻醒来了,他走了出来,他愤然抛弃了背后的一切,抛弃了那个曾经断断续续在旧穴具里寄生的自己,他心志的利刃斩断了和旧日自己撕扯的丝丝缕缕,从此就天廓崖岸,新海旧河两不相干,苍穹无际 时光潇潇,去者无涯留者喟然。
张汉召一边在雪野里呼叫寻找一边想着这个背后的家,他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他对这样封建武断的双亲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从此他不再属于他们,不再属于那个让世俗标榜推崇的封建大家庭,那一切就让世俗为它自己呕心沥血营造的充满着腐朽气息的杰作沾沾自喜吧,谁也不能为自己送葬,包括那个窒息人性的腐朽不堪的封建世俗。
张汉召摇摇晃晃被风扑倒在一片树林里,他爬起来,坐在雪地上半靠在被风吹打得不住战抖的一棵小树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将以怎样的形式延续和残喘自己的生命,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命运这样多舛,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多少资本和命运继续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