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厌恶这个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尘世,他想抛弃它,可是他没有一双像沙鹰一样凌空翱翔的翅膀,他只有一双踽踽而行的兽蹄,他恨自己作为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很失败,可是他不得不忍耐着接受这种在自私和贪婪支配下的生命存在的失败,他在幻想,这个时候如果上天中途改变他那已经成型的生命,现在给他一双自由的翅膀该有多高兴啊!如果能那样,在此刻在此刻的草丛中他就会一跃而起展翅凌空而上,和那高傲而又自由的沙鹰、和所有拥有自由的生命一起迎接那种摆脱尘世所带来的生命的最大欢快和自由, 他将不在这红尘滚滚的人世为得失 为生存 来进行绞尽脑汁的厮杀和毁灭,他已经厌倦了这种作为禽兽的血腥的生活方式,可是他无法摆脱,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肋下永远 永远也不会生出一双翅膀来结束当下的这种无休无止的杀戮和争斗,他感到自己作为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在自私和贪婪引起的杀戮和毁灭中是那样的被动 是那样的身不由己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在这种以过度生存为理由的被动的主动中,他一次次不情愿地扮演着自己不想扮演的角色,他身不由己地演得那样的投入 那样的真切,他在被动地演绎着自己的生命存在,在得失的喟嗟中他的那一颗心变得伤痕累累,他想卸妆逃避,他想罢演,可是他没有一点罢演的机会,在锣鼓的催促下,他不得不默无声息、他不得不惊天动地,他诉求怨恨 愤怒,一切的一切都于事无补,该杀戮的时候他还得举起那尘世的血淋淋的刀,让那些该变成鬼的生命尸横大地,他结束了那么多剧本里规定的他必须以这种残忍和野蛮结束的生命,他们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身上,他们的头颅滚在他的脚下,他没有半点愧疚和难色,这一切都要他做得理直气壮痛快淋漓,在一阵阵的锣鼓中,在生命的广大戏台上,他拼命地忠诚地演绎自己的角色,他不知道这一切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可是面对这紧一阵慢一阵的催命锣鼓他身不由己,他累了,他渴望结束,他不知道那从眼前或背后向他头颅劈来的大刀何时让他的生命断然画上血红的句号,就像他不知道这一切的开始和结束一样,他不知道那一刻。
自然张汉召这种静思中的理想境界离他离人类社会愈来愈远了,那种自食其力的宁静的与世无争的日子在人类的视野里只剩下渐行渐远的背影,作为人来到这个日趋智慧化的社会上,斗争和厮杀变成了人类作为生命的一种主要生存方式,那种对生命自身的反省和追问也在愈来愈激烈的刀枪剑戟的炮火硝烟中变得愈来愈少,有时候生命的突然自醒只是可怜的一瞬间,生命的主要形式仿佛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斗争过程。
唉!说白了,人生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斗争的过程,让我们摈弃喧嚣的尘世,静下来作一次认真面对我们生命本身的思考和反省,思考我们作为生命所走过的历程 充满着以生存为目的以过度自私和贪婪为动力的斗争过程,与大自然斗争与竞争对手斗争 与自身斗争,斗争 斗争完全成了整个生命的基本过程,回望我们的来路,展望我们的去路,正是因为这种斗争才使生命在“进化”这个词语的内涵和外延中日趋完善化 智慧化。
反过来 生命因为斗争赋予的智慧不可回复地加深了生命之间的斗争,使这种斗争渐趋复杂化白热化,这种因为斗争而智慧因为智慧而加速加深斗争的螺旋式上升循环的历程才是生命过去 现在和将来所走过的轨迹,让我们站在生命之外的高度展望一下生命进化的最高境界和形式,它不外乎两种情况,一个是战胜上天,另一个就是赢得灭亡。
让我们再以矛盾的辨证视角作出分析和判断,整个生命所走的是一种螺旋式的金字塔之路,到最后的最后,我们作为胜利者自豪的登上那个无限风光而又充满着孤独绝望和死亡的顶峰,没有了对手,那个时候又是多么地自豪 悲哀和凄凉啊!
没有了对手,我们自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无论我们怎样地哀求怎样地忏悔都是一种徒然,回望我们走过的累累尸骨的路途,滚下怎样的悔恨泪水都不能改变和颠覆关于存在的矛与盾的概念,不管上天怎样的仁慈它也不会颠覆自己答应我们乞求存在的请求,哪怕它愿意打破面前存在的一切再重新开始无可质疑的矛与盾存在的大辩证。
张汉召正躺在草丛中望着那个给他生存斗争概念的沙鹰,突然空中那个生命的搏击者 斗争者对他直冲而下,让他立即收回所有的魂思回到现实的世界,他警觉地从草丛折身坐起,眼睛紧盯着那个呼啸而下的为生存而发起杀戮的攻击者,像箭一样嗖的一下从高空直射草丛,还没有等他发现发生什么,一个为生存而斗争的完美动作就这样结束了,那个循着生命食物链而下的沙鹰以胜利的姿态带着它的猎物从地上一跃而起斜插天空而去,可怜了那只被食物的沼泽沙兔在天敌不可抗拒的突然攻击面前没有任何反抗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个精彩的生命动作给了张汉召很大的清醒,让他重新又回到自身现实的斗争环境,让他瞬间把刚才那种理想的境界全部都藏到了生命的深处,让他认识到自己也是一个生命的斗争者,让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生命责任社会责任民族责任,他非常清楚,他不能活在理想中,他不能逃避,只能面对现实、面对眼下民族斗争的现实,他是一个生在民族存亡危机中的男人,国家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是作为一个男人 作为民族一员毕生的主要任务,生在这个风雷激荡的年代,谁也无法逃避、谁也逃避不了,不管心中拥有多么美好的理想,也只能为自身的生存为民族的生存而 让路,这是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
现在 他带着特务团劫后余生剩下的这一百多人暂时隐藏在家乡这片沙漠沼泽的草木林浪中,不久的将来,他还要带着他们带着更多的他们再次杀向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为民族的生存进行拼杀。他是一个幻想者,他更是一个斗争者,正是这两种身份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张汉召,他躬醒自身存在的同时,并没忘掉自身的民族责任,他是一个好男儿,他是一个不惧怕任何凶险而勇敢拼杀的好男儿,他虽然不喜欢那一道道涌向他生命的巨浪,但他绝对不会怕,如果巨浪滚滚而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迎风而起逐浪潮头,做个生命完美的弄潮儿。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小警卫员王国林尽管看到沙鹰袭兔的精彩画面,深知张汉召脾气的他还是一声不发,他怕因此打断团长的思绪。
在特务团里除了警卫班长赵铁良,跟张汉召最近最多的就是他了,他虽然军旅生涯不长,但在耳闻目睹中,他深知这个长官和部队里的其他长官不一样,这位长官是一个性格反差很大的人,他在他的视野里有很多面孔和形象。
大多数行五出身的长官都面孔简单, 而他张汉召面孔复杂多样, 让人很难读懂,这个小警卫员跟着他通过总结得出一条接近他而不打扰的方式,他站在他身后,尽心尽责地注视着四周的情况。
依然是没有一丝风,太阳悬在空中拼命地往这个世界喷射它那无限的热情。
张汉召折起身子看到沙鹰捕食沙兔的场景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叹,沙鹰飞走之后,他向远处的森林和沙丘一望,一切都在炽热的白花花的阳光之下,他身处这个绿色的生命世界正在夏日阳光照耀下蓬勃地展开生命的渴望进行生长,四周隐隐约约不断的传来战争的炮火声,他显然处在这个临时的桃源世界之内,但他深深地感到这个世外桃源是那样的狭小,无论怎样的自我安静都不能挡住世外滚滚的枪炮和厮杀,他知道 这个世界随着人类进步变得越来越小,任何原始隔绝的桃源世界在人类滚滚的红尘面前都要土崩瓦解,他渴望的桃源世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存在,这个理想的世界在他身处的这个世界再也无处可寻,他这个可怜的追求者只能寄托于自身的内心世界。
一个人生存的世界有两个,一个是他内心的理想的精神的完美的世界,另一个就是切切实实展现在面前的让他必须面对的不可回避的自然的残酷的世界,也就是这两个世界才组成了一个人生命里完整的世界。
本来世界是统一的,在人类自身认识的过程中,有那么多让他们付出很多代价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改变的一切,久而久之,这个让他们面对的世界也就随着人类的理想分化成以上的两个世界,在人类的生命过程中,既对立又统一,它构成了人类完整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不管是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永远 永远地存在下去,因为我们面对的这个自然的世界永远不可能满足于我们人类自身的内心世界,也就是我们生存的自然的世界永远不可能按照人类的意志完完全全统一在人类自身的内心的理想世界里。
张汉召又重新躺下来望着天空闭上眼睛,他视野里的一切都瞬间由表象认识变成一种理性认识,他开始漫步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花非花 草非草 树非树 云非云,一切的一切都在理性的大前提下在不断的否定中存在着,他在这个世界里反复辨证着 甄别着,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执着中反复地存在和消失 反复地肯定和否定,在这里他不想寻求什么,也不想验证什么,他知道如果这样一味形而上学,他的意志就会不负责地在否定中肯定一切,也只有在这里,到这个境界,作为生命 作为一个有自身意志的生命才会感触到无的永恒。
他知道即使不睁开眼睛,眼前的那些被他生命感触的实实在在的世界终久都要灰飞烟灭,无——才是一切的一切,无——才是真正的永恒,任何对存在世界的臆断和叫嚣都是一种无知的愚蠢行为。
他再次睁开眼睛从理念的世界里走出来,看着眼前青翠的蒿草和开放在蒿草间的一朵朵五彩斑斓的野花,那花的郁香和草的清新正在随着呼吸的加深清洗着他的肺腑,他是个喜欢花朵但从不伸手的人,他来到这里并不是想占有这个世界,而是想把这个愈来愈感到孤独的生命融入这个世界,以减轻那种远离真正生命诉求所带来的孤独和痛苦,他太需要这种融入了,如果能够隔断时间,他情愿自己的生命永远 永远归真于这个宁静的天籁的世界,可是他做不到,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都对他的意志诉求发出了断然的冷漠的拒绝,他的这一切都是一种自我的安慰式的行为, 永远不可能真正把自己的心魂安放在他内心的世界里。
他侧身正在观看几只绕着牵牛花上下飞舞的蜜蜂,突然透过草丛看到一只母刺猬正带着小刺猬从草丛中路过,并不时的回过身来等待那两只幼小赶不上脚步的小家伙,这个动作像块石头一下子激起了他内心世界的波澜,他空洞的视野突然呈现出了母亲望着他泪流满面的面容,并且在他的听觉中听到了母亲亲切呼喊的声音,特别是他在绝望中冲出家门的那个远去的时刻母亲在背后追着他呼喊的一声声凄厉,他的一颗平静的心立刻颤栗了起来,一会儿又是父亲那严厉的总是把爱深深地藏在心底的面容,一会儿云真淑仪这两个女人又以不可拒绝的气势强行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本已颤栗的心开始流起血来,他是一个永远不能得到谅解的罪犯,他们和他自己都不能对他有丝毫的宽恕,他总是喜欢用军营战争回避一切,在此刻他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回避,他的一颗颤栗的心尽管为他们的形象痛苦地流着血,此刻他不得不郑重其事地把他们重新铺在面前,让他重新思考 重新面对,无论是痛苦 迷茫和悔恨,他都要接受,他都要无条件地接受。
十六年了,此刻是他不得不重新接受的时候了,这十六年无论绕多大的圈子 无论走多远的路程 他都要不折不扣的接受一切,因为这就是他生命里无论怎样回避都绕不开的事情,离开他们,他的生命就不会完整,离开他们,他的生命就会出现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断层,离开他们,他也就再不是儿子和丈夫。
十六年在人类悠悠的历史长河里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可是 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十六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这十六年来也许会物是人非,可那个张飞镇还是他张汉召的张飞镇,他的爹娘在这十六年里被无情的时光催老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被他娶到家没有做过一天妻子的李淑仪怎么样了,她是否早已离开张家成为别人的妻子 别人的母亲,还有那个早已定形的爱妻杨云真,她到底殒命何处,他乞丐天涯多年也没有得到关于她的一点音信,十六年,她早已在一个世界的轮回中再次出现在这个风尘滚滚的世界,也许她在天涯,也许她在海角,也许她会再次来到他的身边,为此 他曾经痴痴地异想天开地观察过所能遇到的每一个女孩,可是 可是 不管从她们的笑容还是眼神里,他都没有找到一点半星云真前世的信息,这一生 无论何时何地,痴情的他都没有放弃和她新的轮回再次倾心一遇的渴望和机 会,她是他的心魂,她在他的世界里拥有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位置。
啊!十六年 十六年,在凡尘滚滚的人间有多少事情可以发生!
他的张飞镇还好吗?张飞镇的父老乡亲在这时光滔滔的十六年中又有多少给他音容笑貌给他嬉笑怒骂给他人生启蒙故事的身影离开了人世 离开了他们生于斯 长于斯的这片故土,十六年啊!十六年,又有多少他未知的生命在这个普通的小镇上降生,他们姓张 他们姓王 他们姓李,领着这个小镇的生命延续的基因微笑着 好奇着在大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喊他叔喊他爷,然后红红的绽出一张小姑娘的笑脸,绽出张飞镇后生那张飞勇武的神态,可他也只能笑着和他的父母说着话,听他们介绍这些在他离家出走后的亲缘关系。
存在意味着运动,生命的诞生繁衍 生老病死也就是一种运动。
张汉召深深感到了亚里士多德的那句可怕的名言:
“人永远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踏入两条河流!”
是啊!他不是上天,他这一生不可能同时经历不同地域不同时间的那种上天赋予人类社会的沧桑变化,他身为一个在外漂泊了大半生的张飞镇的游子,无论他对家乡多么热爱,也无论他多么关心家乡的任何消息,但身处异境的他绝对不可能亲临体现他离开这十六年家乡的变化,在存在的概念中,他作为一个自然的人,作为一个孤独的生命个体,又怎能在同一时间段内体现他没有涉及的环境变化呢,他在同一时间内只能拥有自己所处地域的变化,但是对于另一个地域,他得到的只能是结果,这十六年,他不在这里,张飞镇所发生变化他一无所知,变化是运动的一种形式,运动在存在的大概念里是连续的,那么张汉召得到的也是某一时刻某一地段所发生变化的结果,由于生命的局限性,任何人都不能完全拥有他生命范围之内的所有变化,更何况一个久不在此地的局外人呢!
张汉召回来了,十六年前的张汉召回来了,十六年前愤然抛弃家乡的张汉召回来了,游子和故乡只是距离的概念,无论他走多远,亦无论他在风霜雪雨的异域漂泊多久,他永远是系在故乡的一个风筝,终久还要回落的,他怀着一颗惶恐的心想着这一切,早已谅解了自己的过去,可是 故乡还能谅解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