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门洞进去有一小间,放着柴火和一些杂物,再进去一间,就是最大的一间,这里的灶台,火墙,还有一铺火炕,炕沿儿上坐着个女人,衣服整齐鲜亮,个头不高不矮,腰身不肥不瘦,短发齐肩,戴着黑边眼镜,皮肤白,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这是玉莺儿的娘,玉莺娘的这边,靠着炕里边半躺着一个白净干瘦的老太太,那就是玉莺儿的奶奶。
玉莺取下书包放到她的书桌了,成钢也跟着把玉莺的小包袱放下。她的书桌就是用土坯砌起来的两个土垛子上架了一块门板,两个长条凳是他们住进来的时候就有的。
玉莺儿爹柳志平把成钢拉过来,对戴眼镜的好看女人说:“燕子她娘,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石头,聪明,学习可好了,燕子跟石头一起上学,都不用我给她辅导,总是说‘明天上学我问石头哥去’,不信我。”
玉莺娘把成钢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像前几天成钢他爸去买牛,打量他家买回的那头小公牛一样,玉莺妈把成钢拽过去,扳着他的肩膀像陀螺一样把成钢转了几圈,说:“长的也好,这身架也匀称,腿长肩宽,正长身体的时候,要抓紧练功,不然就晚了。”成钢不知道玉莺儿的娘说的是啥意思,忽然就想起了玉莺儿在放学的路上劈叉来着。成钢想:我可不练那个,那得多疼啊,再说一个男人会劈叉,那是一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情,他倒是更羡慕会翻跟头的,特别是那种会翻空心跟头的,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你会翻跟头吗?”玉莺娘问成钢,成钢摇头,玉莺儿笑了,她看了成钢一眼说:“他会栽跟头。”
玉莺娘对成钢说:“可以让燕子教你,压腿下腰翻跟头什么的,再不练骨头就长硬了。”骨头长硬了不好吗,老师不是说共产党人都是硬骨头吗?成钢真的搞不懂,也不怎么想懂玉莺儿的娘说的,只是觉得她好像跟玉莺儿不是很亲的样子,他和玉莺进来这么久了,她好像一直关心成钢的身材,就像成钢他爹关心他们家买的那头小公牛身架子一样。也可能是成钢在这儿不太合适吧,成钢觉得他应该回家了。
玉莺儿的爹说:“饭都做好了,一起吃,吃了再回。”玉莺儿了说:“就在这儿吃呗,我都在你家吃了那么多天了,你家的饭比我家的好,我家没啥好的。就吃孬的吧。”
玉莺儿的娘问成钢:“你家经济好?”玉莺儿说:“那还用说,前天他家都买牛了,一头小母牛一头小公牛,石头说他以后要骑自家的牛去上学。”成钢看着玉莺儿说:“我吃了再回。”玉莺儿的爹柳志平说:“日子好过了,很快就都能过好了,去年一个工合一块多,今天又新开了地,还能涨一些。又让养自留畜又让种自留地,要不了两年家家都能牛羊成群。现在说是有政策让搞自由市场,我有手艺,业余时间干点儿啥都能挣钱,买牛不算啥,我能给你买个骆驼回来。”
玉莺儿笑了,她看成钢一眼,得意地说:“到时候我骑骆驼去上学,比你的牛高。”
饭端上来了,一篮子窝窝头,里面还有些蒸洋芋,一大盆包谷面糊糊,一人盛了一大碗,两个条凳,一个老人和两个大人坐,成钢和玉莺站着。玉莺给成钢拿了个窝窝头,成钢放回篮子里,拿了个洋芋,也没剥皮儿,就咬了一大口,男孩子吃蒸土豆剥皮让人看不起,为啥,成钢也不明白。桌子中间有一大碗咸萝卜,队上有个大水泥池子,秋天收的青萝卜,竖着切四瓣,晒干了,腌满满一池子,怕烂就多放盐,比咸盐还要咸的咸萝卜各家可以随便去领,要多少给多少。成钢家也去队里领咸萝卜回来,成钢妈把领回来的咸萝卜切成片儿或是条儿,放清水里泡了,一天换一次水,三天换了四次水后,锅里放些羊油炒了,不是羊油好,是家里只有羊油,再放些辣椒面儿,下饭吃可香了。
玉莺儿对成钢说:“你们家的咸萝卜好吃,没有这么咸。”成钢吃了一块,赶紧喝了一大口包谷糊糊,说:“这咸菜比咸盐还咸。”玉莺儿笑了,上学的时候,文老师让用“比——还——”造句,玉莺儿造的句是:“石头哥说我家的咸菜比咸盐还咸。”老师说这个造句错了,可是很多年以后,玉莺儿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就是《比咸盐还咸的咸菜》,还得全国文学大奖,也忘了叫什么名目了,好像是“雄蛛文学奖”,也或许是“胸”什么文学奖,名目太多,记不清了。
玉莺的奶奶对玉莺她爹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这闺女得要好好教育了,这还没挨饿呢,就嫌家里饭不好吃了?我饱了,歪着去了。”这是从成钢进到这屋听到玉莺奶奶说的第一句话,说完她就爬上炕,靠着被卧躺着养神去了。
“说啥嘞,俺娘比俺还臭美嘞,俺也不是狗,俺家就是贫么,俺也没有嫌嘛。”玉莺儿小声嘟囔着,浓浓的乡音,可好听了。玉莺儿她娘瞪了玉莺儿一眼,玉莺儿赶紧闭了嘴。玉莺儿的爹小声说:“她耳背,听不到。”说的是玉莺儿的奶奶。
饭也吃了,成钢觉得是得赶快回家了,在门口,玉莺儿拉了一下成钢的手说:“石头哥,我真想跟你回去。”成钢觉得玉莺儿的妈妈和奶奶来了,玉莺儿并不开心,甚至有些难过,成钢说:“回屋吧,我明天早早儿地来叫你去上学,进去吧,看你回屋我才走。”
玉莺回屋了,成钢往家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是为啥。过了玉莺儿家的地窝子屋后,转过那个大沙包子去,见一个半大小子从沙包子顶上跑下来,一蹦一跳的,像只猴子,那是二狗子,他好像是在等成钢。
文老师给二狗子起名叫贾敦瑀,也不知是个啥意思,大家都还叫他二狗子。二狗子是住在大三队的,挨着大队部,那边的人都住半地窝子。半地窝子就是房子的一半在地上面,用土坯或者干打垒砌起来,另一半是挖到地下去了,这半地窝子最大的好处是窗户门都在正面立着,屋子里就亮堂,下雨天也不用跑出去盖天窗,天热的时候开窗通气也方便。
“贾敦瑀,你怎么来了。”成钢停下脚步问二狗子,二狗子回头看看,没看见有别人,才想起来他自己叫贾敦瑀。他说:“以后还叫我二狗子吧,从小叫惯了,你叫那个什么鱼,我还以为是叫别人呢。——贾瞎子住的是单身汉的房子,两人住的,我们来了,这几天另一个单身汉外出找处睡,昨晚都睡草垛了,队长说沙包村这边有房子,有个姓朴的刚搬走没多久,地窝子里炉灶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进去就能住,就让我们搬过来了,就在大草垛后面不远,他们收拾地窝子,我也没啥事儿,就跑出来找你,你妈说你到玉莺家这边来了。”
成钢跟二狗子爬到大沙包子顶上坐着,沙子还热乎着呢。二狗说:“牛屎欺负我,你敢出头帮我,我想专门跟你说句谢谢。——我听他们说,玉莺是你的童养媳,是真的吗?”
成钢说:“他们喜欢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可能都是跟他们家的大人学的,我听到过有些大人就背后说别人家的坏话。我和玉莺是坐一个火车从口里来到乌鲁木齐的,到乌鲁木齐后又是坐了一辆汽车来到哈拉库勒的,这叫‘交路达斯’,交路达斯是最厉害的缘分,是同路情,不是童养媳,现在都是新社会,娶童养媳是犯法的,要抓去劳改。”
二狗子问:“石头,你们家是不是很富,他们都说你们家有钱。”
成钢说:“我们家不富,我爸妈原先都是有工作的人,他们下放到农村有一笔退职金的,没多少都快花完了。我妈给人家做些针线活儿,人家有钱的给几毛,没钱的也给点儿粮食布票什么的,我也就不缺吃穿,别人就说我家富,好像我家是地主,这都是坏话,你别信,要是我听别人说你坏话,我也不信。”
二狗子点点头,对成钢说:“你不想听听我是咋来的吗?”成钢说:“别人不想跟我说的,我不问,别人想跟我说的,我一定要好好听,听了不对别人说,就是不传闲话,这是我妈教育我的,好孩子都要听妈妈的话。”
二狗子说:“那我就更想好好跟你说说了,我就是个笑话,大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