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开始开会,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在白沙包的斜坡上,乱七八糟,像一群乌鸦,吵吵嚷嚷,他们在选保管员。老盲流和新盲流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派,老盲流推举贾瞎子,新盲流推举出成归田,最后无记名投票,贾瞎子得票多当选。胡大队长决定增加一个副队长,由成归田担任,报公社批准,队长决定了,大家也没有什么意见。新盲流老盲平衡了,也就没啥新老分歧了,大胡子说:“过两年都是老盲流了。”好像老盲流是很荣耀的身份。
大胡子说:“我们现在先要把住的棚子搭起来,木头有了,搭架子很快,人口多的搭大些,人口少的搭小一些,朝黑沙包那边芦苇沙柳多的是,棚子只要挡风遮阳就行。要分好工,大队食堂就正式办起来,老邝和瞎子负责,做饭的你们选。看物资的派四个民兵两班倒,成副队长和贾保管负责,天天清点,记好账目。其它的劳力全部跟我下地管麦田去。”
没有什么异议,刻不容缓,散会后就马上行动,先是分工,社员们很快就都知道了自己干什么。第二天一早,三个小队长自己带着自己的人干自己该干的事去。所有人没有闲着的。
棚子很快就搭建好了,都有了家。孩子们也有了学校,是个很矮的棚子,大人得弯着腰才能进去,高个子的坐下来头都快顶着棚子了,孩子们在里面听课,席沙而坐。这个棚子前面有个高一些的棚子,像原先家家门前喂牲口的草棚子一样,能遮住毒辣的阳光,这个高棚子正面挂着黑板,文老师就在这棚子的阴凉下给学生讲课。这就是成钢他们的新学校,记忆中永不磨灭的“白沙包小学”。
没事儿干,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来上课了,一下子增加了十几个学生,现在文老师的学生有四十多个了。新来的这些学生,也没有课本,文老师就教大家写字,算术,唱歌,画画,还讲故事,讲《小兵张嘎》《刘胡兰》《鸡毛信》《小英雄雨来》《高玉宝》,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课本也是教的,只是两三个人看一本书,没有几天就拽成碎片儿了,老师就让学生念书给大家听,念错了,老师就订正。也把生字抄在黑板上,让同学们抄写,然后听写;算术也教,总是要把题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来算。
学生越多,老师就越累,老师越累,学生就越轻松。急粥也来上学了,他的大妹妹李文慧,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叫文淑和文娴,都来上学了,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来,像三胞胎似的,衣服也不分谁的,差不多大小,倒腾着穿。玉莺儿和文慧玩,她能分清哪个是文淑,哪个是文娴。
张克礼整日沉默寡言,也不和别人玩,人瘦一些了,眼下稍微大了一点儿,脸也长了一些,不那么扁圆了,不过他的五官好像是被什么压进脸里去了,像是画在一个锅盔上。急粥说是张克礼出生时,接生婆没接住把张克礼掉到炕上了,被他妈王玉青一屁股坐在脸上,就给坐成扁平的了。张克礼家的窝棚离学校不远,经常看到他趴在他家窝棚前的阴凉下看书,有人走过去,他就赶紧钻进窝棚,或者把书掖在背后裤腰里,要是有人问他:“你看的什么书啊?”张克礼就说:“《新华字典》。”
“《新华字典》有啥看头。”问的人知道他骗人,也不揭穿他,转身就走了。因为张克礼容易恼,谁也不想惹麻烦,他还以为大家都怕他。文老师叫张克礼来上学,说他学习挺好的,不上学可惜了。张克礼说:“我不念书了,我要写书,当作家,我非得吃上天鹅肉不可。”文老师无可奈何。
学生们大多觉得张克礼莫名其妙,也有人说是因为文老师因为他没完成作业就罚他跪,伤了他的心,成钢觉得张克礼不上学跟朴姬顺有关系,朴姬顺被巴依哈孜的大黄狗给吓到了,不敢来上学;大黄狗死了,张克礼说是吃了老鼠药;张克礼因为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罚跪砖头;朴姬顺跟玉莺说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张克礼骑牛摔掉了下巴,为朴姬顺给他那一沓黄草纸擦鼻血的事情生气,后来就不上学了。
张克礼不上学,大家议论一阵子,也就没有人再提起,好像又觉得张克礼本来就没上学似的,没啥奇怪的。
大胡子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红脸膛下泛着青色,光着脚,手里提着一双破解放鞋,裤腿卷起来,小腿杆上都是黑毛,像一只大猴子,弓着腰叉着腿,歪扭歪扭地从沙坡上走过来。
“文老师早啊!”他向文老师打招呼,“胡队长早!”文老师正在卷莫合烟,他的烟袋锅子可能还在巴依哈孜的门市部旁边的木头房子里挂着呢,洪水淹不到那里。文老师不用烟袋抽烟,同学们都很高兴。
大胡子低头弯腰进子草棚子教室,“嚄,还真不少,该上学的都来了。——老张家的张克礼怎么没来?”文老师说:“我去劝过了,说啥也不来,说是在家写小说当作家。”
大胡子说:“不上学,啥也干不成。”
成钢站起来,头顶着棚子,说:“报告大队长,我二哥也没来上学。”
“我跟你二哥谈过了,他不来就不来吧,他给咱哈拉库勒立了大功了,救人命啊,不知道是多少条人命,这不是上学能学来的。”
“你不是说不上学啥也干不成吗?”
“那也得分谁,小兵张嘎没上学,不也照样打鬼子,干革命。”
“张克礼也是小兵张嘎?”
“他是酸枣门张三。”
“大队长,咱们这儿只有沙枣,没有酸枣。”
急粥说:“大队长,张克礼是张大,不是张三。”
成钢知道,大胡子说的张三是《水浒》里的泼皮,他没吱声。
大胡子说:“同学们,大家都知道,县委给咱们送来的第一批救灾物资就有大家的学习用品,这是党对咱们的关怀的希望,大家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成材,报效国家啊。你们上课,我得去麦田了。”
大胡子刚走,成钢就跟着文老师出来,问:“老师,您为什么不劝我二哥上学呢?他和张克礼同岁。”文老师说:“我劝了,上学不能强迫,他不想上,非要让他上,他也受罪,老师也受罪。爱学习的人,不上学也在学习,只是跟上学的人学的内容不太一样,你二哥也识字,能读书看报了,不算文盲。”
“老师,张克礼说他要当作家,能成吗?”成钢问文老师。
文老师说:“高玉宝还是个文盲呢,也写出了长篇小说,张克礼比高玉宝强得多了,他会写作文。有志者事竟成。”
“老师,我跟你好好学,我和张克礼,谁更能当作家?”成钢又问文老师。
文老师说:“我只能教你识字读书,教不了你当作家,就算你学会写书,也不一定能当作家,世上没有哪个作家是老师教出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当作家呢?我们的社会,不同的职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作家也是劳动者,并不比工人农民高贵。工人农民生产出来的东西是对人类有用的,而作家写出来的书,就不一定有用,还可能是有害的,人类写的书多了,有益的书并不多,有很多都是有害的。”
成钢说:“张克礼说当作家能吃上天鹅肉。”
文老师笑了,说:“你又不是癞蛤蟆,就算你当了作家,也不一家吃到天鹅肉。”
成钢爱读书,也想当作家,可是,为什么要当作家呢?癞蛤蟆是吃虫的,为什么非要吃天鹅肉呢?难道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是好癞蛤蟆吗?
“不要胡思乱想了,快去坐下听课。”听文老师说。成钢马上回到矮棚子底下坐着,这时候晓露来了,她一手提了一个铝茶壶,一手拿了只大搪瓷缸子,走到高棚子底下,给文老师倒了一缸子茶,“老师,您喝茶,休息一会儿,你要是累倒了,这帮学生就没人管了,那还不得天天惹事儿啊。下边儿的课我来帮你上一节行吗?我不想下地,太晒了。”
“你不是在帮你妈做饭吗?”
“我爸当了保管员,就不让我妈和我做饭了。”
文老师笑了,“我要是长这么一张脸,我也怕晒坏了——行,你试试。”
兰晓露给学生们上了算术和音乐,比文老师讲得还好,主要是她长的漂亮,调皮的男生上课都没有捣乱,连急粥都没有睡觉。
成钢知道晓露在红旗公社落户的证明都是苟日新刻萝卜公章伪造的,他跟墩子发过誓,保证跟谁都不说,永远都不说。晓露是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