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菜园子来到大队办公室的时候,大胡子已经把炉火烧旺了,炉子上坐着奶茶壶,壶盖儿跳动着,壶嘴儿喷出热汽来,奶茶的香味儿就弥散到整个屋子。大胡子正卷一支莫合烟,他把烟荷包扔给牛菜园子说:“茶熬好了,自己倒吧。公社打来电话,说气象预报有雪灾,现在公社有一些救灾的饲料,要马上运到牧业冬窝子去,让咱们派出十辆马爬犁,队上的干草可能还要支援一部分出去。我说了,队上麦子都烧了,一根麦草没剩下,冬储的青草也不多,肉包子说可以考虑,先派爬犁去公社拉饲料到冬窝子,越快越好。咱们的任务是往哈拉河谷冬窝子运饲料,牧业办公室离咱们村近。雪大了,马爬犁就是最好的运输工具了。寒流来了,一夜就封河,河封了,可以抄近路,往西北横穿北戈壁,过布阿公路,到恰里巴克村,跨布尔津河,越过额拉通阔芦苇滩,到公社三天轻松打一个来回。”
牛菜园子卷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说:“贾瞎子的爬犁队搞好了吧?”
大胡子说:“不管他搞好没有,今天必须出发,这是救灾,军令如山。”
牛菜园子倒了一缸子奶茶,吹了吹,吸溜一下,试试温度,然后长长地,带着响声地喝了一大口,放下缸子说:“那你就直接安排吧,工地那边有朱耕组长守着呢,我得赶紧把队里的牲口都查看一下,还有猪场那些猪,这得王占海多操心了。饲养这边看来得增添人手,尽量放牲口,减少圈喂,把好草留到天最冷的时候。挨过这个冬天,明年一开春,猪下崽,牛添犊子,日子就好过了。我看沙包子村,得把鸡养起来,满沙包子,放鸡还能灭虫,保护草树呢。一个死心眼子种粮,越种越不够吃,得发展副业。”
大胡子倒了一缸子奶茶,放桌上晾着,他抽了一口烟,说:“你说得有道理,不搞副业富不了,没钱花也没肉吃,只啃窝头搞不好社会主义。可是,现在讲路线斗争,生产搞不好只是受穷,路线错了就要栽大跟头了。什么事儿,都要多想想,多向上级汇报。做事少是能力问题,做错事可能就是路线问题了。反正是要多想想,少说少做。叫什么谨言慎行,就是这个意思,有很多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再好的话,人家给你上纲上线,就不是你的意思了,你是百口难辨,人家又不让你辩。你不说,他们爱咋着就咋着,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说不是你的意思,问你,你就背《毛主席语录》给他听。”
“我看你这胡子该刮刮了,再长就成山羊胡子了。常言道‘胡子长,见识短’,只要是为壮大集体,让社员过好日子,那就是正确路线。”牛菜园子喝了一口茶,看大胡子一眼,心想:这个大胡子怎么做什么都前怕狼后怕虎的了呢?他卷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说,“有些事就得先斩后奏,只要不是为自己捞好处,问心无愧就行。现在这些领导,造反的时候胆大得很,自己掌了权,就又胆小如鼠了,什么都不敢干,不信你抓几只小鸡养着,同时给领导打下报告请示,他们讨论来讨论去,你推给我,我推给你,等你养的小鸡都孵出小鸡了,他们还没讨论清楚这鸡是社会主义的,还是资本主义的。”
大胡子说:“我是该刮刮胡子了,从前总被老首长刮胡子,心里踏实,现在没人刮你胡子,这心就总像是在胡子上吊着,唉!不说这些了,我去布置拉饲料的事情,这第一趟,我得亲自带队去,不然肉包子该觉得咱们对他命令不重视了。队里这儿还有一个宣传队呢,大渡口肯定是停摆了,河面也没有冻结实,这大雪天儿的,三两天是走不了啦,吃喝拉撒的,可得侍候好了,那秦大腌缸不是个好招呼的主儿,眼镜田青也不是省油的灯,千万别找什么不痛快。队上除了有些臭鱼干,咸萝卜,也没啥好吃的了,细粮也不多了。要不,队上有两头空胎奶牛,趁着没掉膘,就宰了吧,可以冻住了,上面来人,也好应个急。”
牛百顺说:“空胎牛宰了招待上面来的人,这没啥问题,可是队里的社员,除了贾瞎子他们给分了几次鱼,可没见别的荤腥了,现在工地上都是些拼力气的活儿,总是包谷面窝头就咸萝卜可不是个事儿,你跟公社的肉包子(包志义)、县上的王骨碌(王广禄)你都熟,跟他们反映反映,弄些肉到工地上来。雪灾,牧业上肯定又要宰杀牲口。”
牛菜园子除非开会的时候,一般聊天,都是把公社和县上的最大领导叫外号的,就像他们总是叫他牛菜园子一样,也因为他们太熟了,从前的时候是住过一个地窝子,在一个大铁锅里搅过马勺的。正说着,眼雪亮进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这还得了,一个历史反革命,回到哈拉库勒,也不批斗,也不管制,回家喝大酒庆祝,嚣张得很,这是向革命群众示威,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这眼雪亮也算是哈拉库勒的老人儿了,他是第二批来哈拉库勒的,虽然不比八大金刚和大胡子,有过命的交情,但也比新盲流有面子,所以自己也一直是把自己当个人物看,在队里一直是处在社员和领导之间的地位。眼雪亮因为人懒事儿多嘴碎,一直不受领导待见,群众却一直选他当贫下中农代表,经常鼓动他提意见,给领导出个难题啥的,他也喜欢干这事儿,总觉得群众把他当个人物,他就真是个人物了,也喜欢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挂在嘴上,成了口头禅。于是,人们就按他的名字阎学良谐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眼雪亮”,哈拉库勒人差不多没谁知道他的本名,还以为他姓“眼”呢,有人跟他急眼了,就会冲他吼:“姓眼的,你给我等着!”吼完还奇怪地说:“姓啥不好,姓他妈的‘眼’,也不知道是‘鸡眼’,还是‘屁眼’。”有人说:“你也别管他是啥眼儿,那可都是雪亮的。”
眼雪亮嚷嚷着“不答应”,大胡子连忙让他坐。自打带了眼雪亮到红旗公社去找他弟弟阎学秀借渔船,胡子奇就对眼雪亮高看好几眼,显得格外地尊重,一来是眼雪亮对哈拉库勒建立渔业队确实有功,二来也是看到了眼雪亮弟弟阎学秀的权势实在了得,不仅斗倒了红旗公社的老书记,就连县委的孙书记也被他揪到红旗公社去游街。
看见老书记孙华盛在眼雪亮的弟弟阎学秀面前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大胡子牙根儿咬得咯嘣响。可是老书记对他说:“群众运动,理解的要支持,不理解的也要支持,要相信群众,要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大胡子对老书记的话,是理解的要听,不理解的也要听,这是在战场上养成的,早都习惯了。孙书记说:“给群众点头哈腰不丢人,我以前就是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地,以后要做群众的小学生,自觉向群众学习,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改造。”听了孙书记的话,大胡子就非常注意对群众代表眼雪亮点头哈腰,格外尊重。
大胡子端了奶茶缸子给眼雪亮,说:“眼治安,你喝茶,这牛奶是我老婆挤的,奶牛各家都分了一头,这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是搞特殊化,奶茶是我刚烧的。”
眼雪亮接过茶缸子,吹一吹,试试温度,就急不可待地喝了一大口,咕噜一声咽下去,觉得还是有些烫,好像嗓子烫嘟噜皮了,便使劲地咽了两口唾沫,有些沙哑地说:“烧壶奶茶喝当然不算特殊化,我说的不是奶茶的事情,我请您胡大队长别拿这奶茶打镲儿,我是说反革命分子不受批斗,还喝酒庆祝,这问题很严重,主任和大队长都在,你们得给个说法。龟田成以前是当过大队主任,可他现在不是成归田了,都龟田成了,还不服管制,这就更要杀杀他的威风,才能长我们贫下中农的志气。”
牛菜园子也喝了一口奶茶,圈了一支莫合烟,把烟荷包推给眼雪亮,“老眼,卷个烟抽抽,消消气。”眼雪亮卷烟,牛菜园子点了烟,抽了一口说,“老眼,你这革命觉悟就是高,值得我们学习,眼下的情况是公社来电话,要抗灾保畜,让咱们队马上派出运输队,把公社发的饲料运到牧业冬窝子去,这任务很艰巨,得胡大队长亲自带队去。这一场大雪下来,外面的草就全被盖住了,我得马上去查看队里牲畜的情况,圈棚草料什么的,都得准备好了,缺多少得赶紧想办法,不然大雪一封门,那就有大麻烦了。我看啊,那个成归田也好,龟田成也好,你就带到工地上去,让他好好劳动改造,该批斗就批斗,还有朱组长在工地上把握政策。咱们在这队上批斗他,老弱病残的 ,也没人参加,再说队上现在也没有他干的活儿,怎么管制他劳动?眼治安,你觉悟高,这批斗反革命的事情,就由你来负责吧。”
眼雪亮打心眼里想要管这件事情,一来他是队里的治安委员,管制四类分子是他的本分,二来也想搞出点儿成绩来,争取当个先进什么的,有一天平步青云,也未尝不可,何况自己还有个有出息的弟弟,随便捧一下,自己就坐办公室,骑高头大马了,现在这年头儿,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批判的。
眼雪亮“咕噜咕噜”喝完了一大缸子奶茶,抹了一下嘴巴,说:“好,我去找这个龟田成。”转身出了办公室,他要去沙包子村带龟田成去,把他押去东大坝水利工地批斗,管制劳动,也借此把全大队的“四类分子”和成分不好的都集中起来,编成一队,把赵狗屎的“贫专队”架空了,让他自生自灭,自从大成子火烧麦场,又查出有人命大案被枪毙,贫专队早就名存实亡了。
眼雪亮要找人去带龟田成,自己这样一个人去,确实有些胆怯,一个人去,是押送还是去请,也太不威风了,可是,队上的年青人都上了东大坝了,队里只有些老弱病残,妇女儿童,有些年轻人,是贾瞎子组织的爬犁子运输队,也不听他眼雪亮的。
眼雪亮在大队部的门前转悠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走路去沙包子村带龟田成,他隐约地觉得,这事儿揽得不好,好像是被牛菜园子给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