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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白沙包子上逃洪水的人就都回到了哈拉库勒，各家回到原来的各家去，除了小三队有两家建在沙包子上的地窝子还在，其它的，不论是地窝子还是半地窝子，或者是草皮子的屋子，全都塌了，满眼是一堆堆的土，一个个的坑，歪歪斜斜的木头架子，横七竖八的檩子椽子……
人们在各自的废墟边儿上搭起窝棚，架锅支灶。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哈拉库勒的炊烟四起。太阳落下去，蚊子就哼哼唧唧的了，四处就又响起了癞蛤蟆“咕噜噜噜噜噜噜”的歌唱，癞蛤蟆最爱吃的是蚊子，不是天鹅肉，张克礼为什么要对朴姬顺耿耿于怀呢，以至于他以后成了“文学大师”，竟恶毒地骂娘咒祖宗，把女人写得那样不堪，不是为了表达苦难，只是为了恶心人。张克礼毕竟不是癞蛤蟆，他没有蟾蜍的情怀。朴姬顺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实在是夸奖他有志气。成钢不喜欢张克礼，有时不免就是这样去想他，也可能是因为时时想起朴姬顺来，他甚至怀疑姬顺的走，是因为张克礼。成钢想姬顺了，他觉得姬顺是他的一个亲人，第二个姐姐。
成钢家的地窝子没有塌，只是进水了，他家也在旁边搭了窝棚，地窝子进过水了，里面要清理，要修补打柱子，打炕支铺什么的，得要过些天才能住进去。成钢他爸说不要盖新的，把力气用到有用的地方去，住的只要结实、暖和、够宽绰就行。
刚吃过晚饭，胡大队长和成归田副队长就领着些人来了，都是大队的干部，贾瞎子和张医生也在。胡大队长说：“互相言传一下，每家派个人到大队部去领蚊帐和避蚊油，蚊子太多了，只靠牛粪烟是熏不走了。”胡大队长说着，又四处看看，就带着他这一班子人走了。
公家发了蚊帐，成钢就在挨着玉莺家的那个沙包子上支了蚊帐睡，那上面沙子干净，空气也凉爽。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跑到这个大沙包子上来，大家在沙包子上燃了牛粪烟，在身上擦避蚊油，大孩子抽烟聊天，小孩子追逐打闹，篝火照亮夜空，虫儿在火光中闪着亮飞舞，孩子们欢笑着，像是在庆祝，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墩子对成钢说：“学校要搬了，在大队部新盖一个学校，晓露姐听文老师说的，说是学生多了，原来那个木头房子坐不下了，说是在门市部旁边也不好，学生一下课就往门市部跑，都学会乱花钱了，有的还偷家里的钱。”
“晓露老师还教我们吗？”成钢问墩子。
墩子说：“胡大队长说了，让我姐先教着，队上给记工分。”
有大人到沙包子上面来，好几个，有男的也有女的，拿着手电筒照着，“都睡吧，进蚊帐，明天要早起干活的，快进蚊帐去！我们要把烟和火都灭了，万一起风会失火的。快睡吧。”说话的是成钢的爸爸，旁边也有帮腔吆喝的。真的有点儿讨厌，可是没有办法，孩子们就都钻进蚊帐中去，篝火、牛粪烟都埋了，蚊子哼哼唧唧的，癞蛤蟆唱着歌。凉爽的夜，蚊帐里也并不憋闷，翻个身，四根棍子戳在沙包子上支起的蚊帐就倒了，盖在身上，也盖着头脸，谁管它，继续睡。
后半夜就凉了，身下面的沙子像是要把身上的一些温暖都吸了去，成钢打了个寒战，还打了个喷嚏，张开眼，撩起蚊帐，满天的星光已经暗淡了，癞蛤蟆声消退了，蚊子也不再哼哼，他翻身起沙，就是从沙子上起来，从床上起来，叫翻身起床，成钢从沙子上起来，就叫翻“起沙”吧。成钢“起沙”，卷起蚊帐，用胳肢窝夹了，走下沙包子去。
“石头哥，今天要到学校去呢，就是原来的大队办公室前面那块空场上。”玉莺儿坐沙包子下面，她家那个垮塌了地窝子旁边的沙地上，旁边边燃了一堆牛粪烟，牛粪烟旁边是一簇沙柳，细碎的像文竹一样的叶子茂密着，一串串粉红的花儿散发着清香，就是在星光下浓烈的牛粪烟里，也能觉得到。
成钢走过去，玉莺说：“坐一会儿吧。”成钢说：“坐一会儿。”成钢在玉莺旁边坐下，从衣兜里掏出昨晚发的避蚊油，“这下面有蚊子，你擦点儿。”玉莺接过避蚊油，倒在手心里两滴，两只手掌相对搓了搓，就在脚面和小腿上揉搓着，“这个不敢往脸上擦，蜇得疼，会伤皮肤的。”她把避蚊油还给成钢，又说，“你有两个哥哥和爸爸都能盖房子，可你家的房子没有塌，收拾一下就能住；我家没有劳力，我爸也不会干这样的活儿，我都不知道这房子怎么能盖起来，现在就在窝棚里凑合着，冬天住到哪儿去呢？”
成钢本来想说“我去跟我爸爸说，帮你家盖房子”，可是妈妈教育过他，不要替别人答应事情，也不要替别人去求人，自己能帮的就尽力去帮，自己没有能力的事情千万不要应承，成钢对玉莺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大人的事，他们会想办法的，你爸盖不起来，他会去请人帮忙的。我回家了，吃过早饭我来叫你，咱们一起到大队部去，你在家等我。”
成钢说着起身要走了，他看到玉莺儿向他伸了一下手，成钢正伸出手去拉玉莺儿，她就势身体向前一倾就起来了。她看着成钢笑了笑，说：“自己能起就自己起来了，让人拉习惯了不好。”
玉莺儿说着，倒是成钢脸红了，成钢妈说了：“你不小了，不要随便拉女孩子的手，除非不得不拉的时候。”成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不得不拉，这个真是不好把握。
早饭过后，大草圈子那块挂着的那个拖拉机主动轮的大齿轮子敲响了，这是全队社员要集中开会了，大人听到钟声，即使是正在吃饭，也要放下碗筷赶过去的，去得晚了可能会被扣工分，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可能有救灾物资要分发的，关系到吃饭问题，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大胡子队长一大早儿从大队赶过来，就是要宣布几件重要的事情的，一般情况，小队的生产由小队长安排，他不直接来开会。大胡子敲了二三十下子钟，才挂起那个拖拉机链轨销子做的钟锤，卷了一根莫合烟，抽上几口，沙包村的社员们便从四面陆陆续续，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成钢家的劳动力都积极地去开会，成钢带了成城去叫玉莺儿一起上学，成城还没有上学，他还不到五岁，考虑到全家大人都可能要上班，妈妈就让成钢成城带去学校玩。成城老实，也不说话，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让他坐在教室的后面，他从不会弄出什么响动来。
走到大草圈子那里的时候，本想去叫墩子，墩子已经在那儿了，他说是在等成钢。大草圈子前面的碱滩上，小三队的劳动力可能都来了，人不少，只听胡大队长说：“今天给大家伙宣布三件事情，这第一件事，就是三队队长姜经国身体不怎么好，自己要求辞职，到木工房干他的老本行去，大队研究，请示公社批准，现在任命牛百顺同志担任超英公社第十生产大队第三生产小队队长。这第二件事就是房子重建的事，盖房子由各小队统一安排，备料挖坑砌墙上盖，分组分工保证质量，尽快完成，要保证入冬时，人人都住进结实暖和宽敞的房子。地窝子、干打垒、草皮子砌，适合盖什么样的就盖什么样的，要多快好省。还要抽出足够的劳力保生产，咱们还有很多的麦田没有淹着，要赶紧派人加强田间管理，该施肥的施肥，该浇水的浇水，提高单产，夺回损失。第三，就是从今天开始，就要正常上班了，要比从前每天多干两小时，从今天开始，三小队的工作就由牛队长负责，下面请牛队长布置任务。”
“听到了吧，房子队上给盖，你就是瞎操心。”成钢冲玉莺儿说，“走吧，咱们上学去。”
好像也没有小孩子什么事，他们一起上学去，刚出村口那个大沙包子，急粥和他的三个妹妹也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