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解放从大队保管那儿领了个雪爬犁,检查一下,缺什么就手从保管那儿领了,把爬犁拴绑好了,牛槅头挂肩膀上,拖着爬犁回家,进门后跺跺脚,拍拍身上的雪说:“明天要去给贫下中农拉柴火,我替我爸去。”还一脸开心的笑容。解放的妈妈韩佳玉说:“赵钩实,懒得屁眼生蛆,坏得脚底流脓,这泼狗屎当什么‘贫专队’,这是不让人活了。咱不去替你爹改造,你爹都下不了床了,都是当年修大坝落下的病,那时候他赵狗屎在哪儿呢?我看他能咋样,你就不该替你爹去开那个会。”
钱富贵往炕里边挪身子坐起来,韩佳玉连忙把被卧给他垫到身后。
“把烟荷包给我。”钱富贵接过韩佳玉递过来的烟荷包,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着,抽了两口,说,“我当年也让穷人给我送过柴火,可那是他们种我的地,用柴火顶租子。说我是用土地剥削,可后来把我的地分了,钱财也都分了,我比穷人还穷了,还管制我,让我给贫下中农背柴火,说是还欠下的债。我就老老实实还债,谁让我是地主,都怪我有地,地是我爹积攒的,我继承了,我得利了,父债子还,我也没啥说的,也不敢说个啥,现在让我咋样都行,我认了。可是,我啥也没给我儿子,我也不欠谁什么,不能让我儿子替我还这狗屁没影儿的地主债,这个柴火咱不去拉,就让他赵狗屎把我拉去烧了好了。”
钱解放十八岁,念完了初中,在队上干活一年多了,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勤快,不多说话,谁家有事他都主动去帮忙,在队里人缘挺好,他相信老师说的“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在学校他就是学雷锋的标兵。钱解放对他爹说:“爸,我去拉柴火,多干点活儿有啥,赵狗屎都拆队上马棚烧火了,他要是来咱们拿柴火烧,邻居住着,咱还能咋?再说了,成副队长说了,不白干,要给记工分,对四类分子的管制是政治上的,生产生活上是社员,社员同工同酬,这是国家政策。”
“老成还是个讲理的人,听说以前当过大干部。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钱富贵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到地上,钱解放捡起来,丢进炉子里。
早晨,漫天雪花飞舞,纷纷扬扬地,像鹅毛,像柳絮,像洁白的蝴蝶儿在飞。天空并不阴暗,白茫茫的,远山朦胧了,河边的树林依稀可见,整个哈拉库勒蒙上了一层雪,明亮而洁白,天气也不十分寒冷。钱解放套好了爬犁,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抹去牛身上结的一层霜,正准备赶了牛拉雪爬犁往河边树林去。
“解放哥,等一下,咱们一起吧。我腿脚不利索,我姐她又听不见,我俩要去拉柴火,你帮帮我。”是邻居赵狗屎的大儿子拐宝坐在牛拉爬犁上,他姐赵红梅牵着牛,从他家那边过来,快到解放跟前了。
钱解放拍拍双手,拍掉手套上的霜雪,“拐宝,是‘四类分子’去拉柴火,你不用去,我今天第一趟柴火就是给你们家拉的,我保证拉得又多又好。”红梅牵着牛爬犁停在解放的跟前,拐宝说,“你也不是‘四类分子’你咋去?”
解放说:“我替我爹去,他是四类分子。”
拐宝说:“我爹总说我和我姐是废物,我们不是废物,我们自己烧的柴火自己能拉回来,你帮帮我就行,以前我没干过,让我干一回保证就会了,我就是腿不好,没别人走的快,别的我也不比谁差。”
解放说:“是的,你很多地方都比别人强,你出身就比我好。”
拐宝说:“你不要说这话讽刺我,我一直都很佩服你,我啥时候说你出身不好了?出身管个屁用,活着还得靠自己。走吧,我们跟着你。”
解放连忙对拐宝说:“对不起,我说的不对,我们是邻居,是朋友才对。”
拐宝说:“我不会太麻烦你的,我姐能帮我,我能懂我姐的话,她用眼睛说话。她听不见,但她能看懂我的话。”解放看红梅,红梅正盯着解放看,虽然是邻居,但平时也很少见面,红梅见人总爱躲开,解放也没正眼看过红梅。解放对拐宝说:“路上雪深,你姐这样牵着牛走不行,鞋要灌雪的。你来骑牛,我把你㨄上去,这牛老实,摔不下来的,雪这么厚,摔下来也摔不疼。你骑着牛跟着我,让你姐坐爬犁上,也不远,河边林子里柴火多得很。”
拐宝说:“我也骑过牛,就是上下不方便。”拐宝说着下了爬犁,拉了红梅坐到爬犁上去,自己走到牛旁边。解放把拐宝㨄上牛背,递一根粗柳条在拐宝手里,转身到自己的牛旁边,一纵身骑上牛,回头对拐宝说:“走喽——”一提缰绳,抽牛屁股一柳条,牛就快步走起来。拐宝骑牛跟在后面,红梅坐在爬犁上,歪头看着解放,笑了,脸蛋红红的。解放问:“可以快一些吗?”拐宝说:“没问题,跑起来吧。”
“驾趥——”解放扬起茅柳条,抽打牛屁股,牛跑起来,拐宝骑牛紧跟着也跑起来,红梅“啊——”地叫了一声,接着就格格的笑起来,笑声像银铃在清风中作响,在白雪疏林中萦绕。哑巴竟有这么好听的笑声,这让解放很惊讶,从前听过哑巴“啊啊——呀呀——哇哇——”地叫,没有听过哑巴笑,你们谁听过吗?哑巴是不会笑,还是不想笑,谁知道,可能哑巴自己也不知道。
雪停了,太阳光斜洒下来,在林中的雪地下画下斑驳的树影,一群乌鸦忽地从林梢飞起,簌簌地落下一团团雪屑来,蓝天上几只苍鹰在翱翔。
“就停这儿了。”解放从牛背上跳下来,过去把拐宝从牛背上扶下来,说,“这里柴火很多,夏天的时候,我跟干瞪眼的大车伐木盖房子,在这儿锯了好多大树,这里林子密,树长得直。树干拉走了,大树杈子,树梢子到处都是。”
干瞪眼是谁?干瞪眼是一小队的车老板儿,叫甘嶝岩,脾气不好,总爱吹胡子瞪眼睛,人们就谐音他的名字,起了个外号叫“干瞪眼”。
“你看。”解放四处指指,果然好多大树杈子埋在雪里,有的露出胳膊大腿一般粗的头儿来。解放又对拐宝说:“我和你姐去拖过来,你就在这边用斧子把枝枝杈杈的砍一砍,弄顺溜了好装爬犁。”说着就卸了爬犁,把牛拴在爬犁上,让牛吃爬犁上带来的干草,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满满当当装好了两爬犁柴火,拐宝说:“拉柴火挺好玩的,又不累,可是那些人为什么非得要别人来给自己拉柴火呢。”
解放说:“快入冬的时候队上放假让捡柴火,那时候家门口到处都是柴火,稍微勤快点儿,烧一冬的柴火就捡够了。就是得往回背,往回挑,没有现在用雪爬犁拉轻巧。雪厚了,天又冷了,就又都不想出门了。”
红梅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看着解放笑,又转身向拐宝打手势。拐宝说:“我姐很开心,她说你人好,长得漂亮。”
红梅指不远处一座哈萨克房子,用手摸摸胸口,拐宝说:“我姐想到那里看看。”
解放带着红梅和拐宝,朝哈萨克房子去,一只黑白花的牧羊犬向他们“汪汪”叫。门开了,一个哈萨克姑娘出来,挡了狗,让他们三人进屋,解放他们在门口扫了鞋上的雪,又在毡垫上跺跺脚,便推门进了屋。
那姑娘黑黑的头发,梳一条大辫子,绿色的裙子外穿一件紫色坎肩,脚穿黑色短靴。大眼睛,高鼻梁,脸色白里透红,粉嘟嘟的。屋里大半是一个矮的地铺,地铺上铺了花毡。
姑娘指着地铺说:“请到上面坐吧。”
解放上了地铺,到里面坐了,红梅和拐宝跟着,也上去坐下,红梅紧挨着解放。
解放对那个哈萨克姑娘说:“你的汉语说得真好。”姑娘说:“我认识你,你叫钱解放,我们是同学,不是一个班的,你可能没有太注意过我,我太普通了,也不算漂亮。你不一样,你长得帅,又是学雷锋标兵,学校没有不认识你的。”
钱解放看着那个姑娘,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你叫什么古丽,你家是公社的,我们教室不挨着,也不在一个食堂吃饭。”
“我叫娜孜古丽,我上的汉语班,但我在吃饭住宿都跟民族学生在一起。我在地区上高中,现在停课闹革命,我爸爸不让我去大串联,叫我回家来放羊,说给公社放羊就是闹革命。”古丽说着笑了。
解放指着红梅说:“这是我的邻居,她不会说话;这个是弟弟,他的腿不方便,小儿麻痹后遗症。他们跟我来拉柴火。”
古丽说:“我看出来了,你还是那么喜欢帮助人,我爸爸说,帮助困难的人,真主会保佑的。”
古丽打开一个餐布包,把餐布打开展平,摊开里面食品,有包尔萨克、馕,还有奶疙瘩……古丽给解放他们倒了奶茶,说:“你们喝茶,不要客气,随便吃吧。”解放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相框里有一张大些的照片,说:“这人认识,这是我们公社的社长,以前见过好几次,还到我们学校来做过报告呢。”
姑娘说:“他是我爸爸,现在不是社长了,打倒了,靠边站,也没有站着,天天放羊,跟着羊群跑路,应该叫‘靠边跑’才对吧。”
解放再没有说话,吃饱喝好,起身告辞,对古丽说:“谢谢你,娜孜古丽!”
出门时,娜孜古丽对那只白鼻梁白脖子白肚子白爪子的大黑狗说:“这是我的同学,再来的时候你不要乱叫。”那只白花大黑狗向解放摇摇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