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国也是来开会的,他参加了成归田的“红星战斗队”,刚才集会快散的时候,他听成归田说都到张沟子那儿记工分的时候,他屎憋了,去了趟茅房,就是大队的马圈,回来人都散了,差不多走光了,他打听他儿子张沟子去哪儿了,想让他把工分给自己记上,怕晚了就不算数了,生产队工分都是当时记,过后补记工分是很麻烦的。别人告诉他,说张沟子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去学校了,张治国心想不好,就赶紧追过来,看到了他儿子张沟子逼文老师下跪的一幕。
张治国胸闷气短,无精打采地走着,路过大队部,门前已经空无一人,几只乌鸦蹦来蹦去,张治国想,“张克礼是我儿子吗?怎么越看他越像从前在老家的隔壁光棍儿,一个走村串户劁猪的家伙。王玉青爱吃猪卵子,什么卵子都爱吃。”
张治国垂头丧气往家走。天空飘着几片云,被夕阳染得红彤彤。沙包村遮蔽在沙包子的白雪里,一缕缕炊烟升起,几头牛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
“老张,回家啊。”贾瞎子从后面走到张治国身旁,兰晓露跟在贾瞎子身后,两人嘴里都吐着雾气。
“回家。”张治国扭头说,也吐出雾气来,鼻孔挂着两滴清鼻涕,“老贾,你加入哪一派?”张治国问。
贾瞎子看看张治国,把皮帽子摘下来,头上也冒着气,他拍一拍帽子上面结的霜说:“这事我还没弄懂,想想再说。”
“想想好,你们先走吧,我慢慢溜达着,今天有点儿累呢。”张治国朝贾瞎子摆摆手。贾瞎子说:“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走了一大截子,离开张治国有一段距离了,晓露和贾瞎子并排,问:“贾叔,你说你加入哪一派呢?看形势,不加入是不行。”
“我哪一派也不入,我是保管,管着队上的全部财产,加入哪一派都不好。”
“那我加入哪一派?”
“你也哪派都不入。——有些坏人出来蹦跶了。以后别叫我叔了,叫爸,出门的时候,我或者你妈陪你,不要自己出门。墩子没事儿,你是女孩子。”
“好的,爸爸。”兰晓露看着这个结实,英俊的男人,心里有了依靠,从兰志杰死,她一直在提心吊胆中,她知道兰志杰不是她的亲爸爸,但她没有亲爸的概念,兰志杰就是最亲的,无人可比。从秦明月嫁给贾瞎子后,她不由得把贾瞎子和兰志杰做比较,也没有什么可比较的,没有相同的,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现在,她觉得贾瞎子和兰志杰有一点相同,就是让她感到安全。男人,不论你穷富,更不论你是哪个阶级,你能让你的女人和孩子感到安全,你才算是个好男人。
幸福和幸运不是一回事儿,秦明月和兰晓露都不是幸福的人,但她们是幸运的,秦明月遇到了两个好男人,兰晓露摊上了两个好爸爸,这在女人,是万幸的,可遇而不可求。
成归田也是个优秀的男人,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他认为世上所有的事,你会而不成癖就是能力,吃喝嫖赌他都会,但不成癖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成归田是个有能力的人;成归田又认为,世上所有的事,如果不能获利,简捷地说就是如果不能赚钱,就绝对不应该做,这叫“有所不为”,比如聊个天儿,遛个弯儿,撸猫逗狗哄孩子,这些事儿,成归田绝对不做。有所为有所不为,成归田是个经典的优秀男人,经典的优秀男人,大多都能让老婆孩子提心吊胆,好像自古以来可以称得上大丈夫的,他们的老婆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正所谓:成,老婆苦;亡,老婆苦。成归田是幸运的,他得到了柳云;柳云是不幸的,她遇见了成归田。每一个成功或者失败的“优秀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倒霉的女人。
邮递员隔两天送一次邮件来,有报纸,也有红红绿绿的传单。成归田认真地读各种消息,分析天下形势。大胡子自己打倒自己了,成归田以他副大队长的身份,更便于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他犀利的演讲,具有很强的鼓动力,掌声和附和的喧哗声响成一片。张醒根是村医,又是大队会计,早已笼络了不少人。成归田和张醒根只有观点上的争论,这观点也是外面传过来的,就是打倒武德懋还是保卫武德懋,全新疆已经分成了两大派,一派叫造反派,一派叫保皇派。哈拉库勒人就是听成归田激动人心的演讲,也听不出和他们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也是根据自己对成归田和张醒根的感觉,随便站队的,也有今天打倒,明天保卫的,喊喊口号而已,所以两派人数相差不大,也没有什么冲突,开大会时,也混坐一起,吹牛抽烟嗑瓜子儿。
但是听说外面闹得很厉害,两派都打起来了,还动了枪炮,县城拖拉机站的保皇派都造出手枪来了。革命小将们也分成两大派,都戴着一样的红胳膊箍,早都不上学了,到处去串联造反。成钢妈非常担心爱华,她央叽成归田去县城把爱华找回来,成归田正和大成子、张克礼就着蒸鱼干喝大麦酒,他现在是把大成子和张克礼当了他的警卫员和勤务兵了,这两个就天天来老成家蹭吃蹭喝。
也不能怪柳云当着外人面儿说家事,这些天成归田就很少着家,这吃完喝完也不知道还要到哪儿搞什么革命工作去,行李卷儿都搬到大队办公室去了。
成归田端起一杯酒让对大成子和张克礼,“喝,喝。”一杯酒咽下肚,大成子连忙又给他倒上。成归田对柳云说:“她和我不是一派的,就等于脱离关系了,她回来,我养着她,她不回来,我也不去找了,哪有老子求闺女的道理?”成归田说着又端起一杯酒来,大成子和张克礼也跟着端起来。
柳云说:“你这是六亲不认了?”
“你是话越来越多,是不是又要犯病了。”从前,柳云被成归田送去过精神病医院。成归田喝下一口酒,把酒杯往桌上用力一顿,“不喝了,我还要去大队处理一些事情,安排宣传队的工作,大成子、克礼,不用陪我了,回去早点儿休息,有时间要多看书。”
成归田说完,提了马鞭子出门,大成子、张克礼跟在后面。
柳云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叨咕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马猴漫山走,自找的。”说着收拾了炕桌,躺下睡了,她感觉太累了。
张治国的女儿张淑娴从县城回来了,柳云听说,赶紧跑去张家打听爱华的情况。“哎哟,是他大婶子啊,您怎么来了?快屋里坐,俺家克礼现在跟着归田大队长,可出息了,骑大马戴袖标。”王玉青在门口抱着柴火对柳云说,柳云想,“怎么像是跟了日本鬼似的”,她笑了笑,“孩子多,这吃饭穿衣的,忙得连个串门子的空儿也没有。听说淑娴回来了,我来看看,也没拿啥,这包方块糖给你冲水喝。”
“你看看,邻居住着,串个门,还拿啥东西?这俺以后咋好空手到你家去串门。”王玉青说着往屋里让柳云。进得屋来,王玉青在灶边撂下柴火,拉条凳子让柳云坐,柳云就在地当间儿的方桌边坐下,柳云把一包绿洲方糖放在桌子上。桌上碗筷没有收,炕上被褥没有叠,地上有两只母鸡在溜达,“噗呲”一声,在柳云的脚边拉一泼屎,柳云挪了挪脚。
王玉青说:“看这屋里乱的,让他大婶子笑话了,听俺家克礼说你把家里拾掇的可干净了,他让俺也把家里收拾一下。可你看我这身子也不好,就是懒得动,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干净来着。”王玉青比张治国小十来岁,胖乎乎的,气色也不错,也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啥时候。
柳云说:“家里的活是忙不完的,我家也都是孩子们干,外边儿的活两个大的干,家里主要是老三收拾,我就动动嘴,石头让我使唤得像个丫头似的。”
“淑娴,快出来,老成家你大婶来了。”王玉青向里间喊。淑娴从里屋懒洋洋地出来,她穿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戴着红袖标,剪了齐耳短发,英姿飒爽的。张淑娴在柳云对面坐下,脸也红扑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睛下面有一小片对称生出蝴蝶斑。柳云看了淑娴,心里咯噔一下,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寒暄了几句,柳云打听爱华的情况。淑娴说:“我们早就不说话了,现在两派对立得很,学校里也一样,两派里的领导都是以前受排挤的老师,都指使自己这边的学生,把得罪边自己的领导和老师拉出来批判。斗的人不一样,就发生争执,现在他们保皇派得势,爱华也当了个小领导了,不会有啥事。”淑娴说着,就有些反胃的样子,她起身朝外屋跑,出去对着尿桶呕了一会儿。王玉青对柳云说:“这孩子也不知道啥吃得不对了。”她说话时眼珠子骨碌转,并不看柳云。
淑娴进来,柳云说家里还有事儿忙,改天再聊,就急急忙忙回家去,让正在做工匠活儿的爱国快套马爬犁,送她到县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