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牌子开的那辆“羊毛车”停在大队会议室门口,公社宣传队的就住在会议室里,成钢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他想敲门进去,玉莺儿应该就在里面,只要推开门,叫她,拉着她的手一起出来,去买酒,然后等二哥的爬犁回来,一起坐了爬犁回沙包子去,妈妈会很开心地搂着玉莺儿,笑着,流着泪。但是成钢没有敲门,他转身朝东边走了,巴依哈孜的门市部就在不远处,确切地说,那叫“长征人民公社农业供销合作社驻哈拉库勒门市部”。门市部早就从原先那个大沙包子上的木头房子里搬到大队部来了。从前养的那只狼——就是认识玉莺的那只狼,玉莺叫它“二哥的狼”——也被巴依哈孜的一个当猎人的亲戚打死了,狼皮上缴公社抵了任务。
打从那场百年不遇的雪灾过后,长征公社的牧业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到灾前的水平。公社的牲畜少了,这两年狼也明显地减少了,猎人却多起来,就是普通牧民家也都发了小口径的步枪,狼皮值钱,所以真正的猎人往往没狼可打,完不成打狼任务。巴依哈孜的门市部养了一条大黄狗,没有拴的大黄狗比拴着的“二哥的狼”可怕多了:它“汪汪”地叫着,龇着牙向成钢扑来,成钢退到食堂门口去,那狗也并不追,又回到门市部的门口去趴下了,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成钢从食堂门口的柴火堆里拽出一根胳膊粗细的棍子攥在手里,盯着那条狗,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那狗猛地跳起,直冲过来,狂吠着,露着尖牙。成钢将棍子戳过去,大黄狗一口咬住棍子头,摇头晃脑地往后拽,成钢与狗拉扯着,没有那么害怕了,可也前进不得。
巴依哈孜家就住在门市部的隔壁,亮着灯,紧闭着门,没有动静,更没有人出来。巴依哈孜在屋里喝着奶茶,吃着抓肉,他漂亮的媳妇倒了两小碗酒,这是刚从公社拉回来的大麦烧,用大汽油桶装的,巴依哈孜倒出一大塑料桶来,那是十公斤装的白色塑料桶。然后再往装酒的大汽油桶里倒上凉水,填满了,这兑了水的酒,明天就买给哈拉库勒的社员了,那也是看人下菜碟儿,一般的人还不一定卖给你。这两年公社忙着抓革命,大麦的产量少了一多半,可酒的需要量却增加了好多倍,眼看着酒是越来越不好买了,能买上的也是红薯干酒。巴依哈孜喝着纯粮大麦烧,看一眼脸色绯红的老婆,春心荡漾起来,满心的不快也被美酒佳人给薰得烟消云散了。
近来,一是不让他直接代卖社员和队里的农产品,连文老师的莫合烟也不让他代卖了,这就断了他的财路;二是取消了他的销售奖金,卖多卖少都一样,卖得越少越好,他不在前门卖,别人就得找他开后门,虽然大部分的货物都凭票,可他就说断货了,你也没办法,只好偷偷送些东西或者塞点儿钱,社员最缺的就是钱,不是急用,谁会花钱买东西啊。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当个售货员,给个县长都不换。目前,在哈拉库勒,最吃得开有两个人,一个是眼雪亮,另一个就是巴依哈孜,一个掌管着政治,一个掌管着经济。
此时,掌管经济的巴依哈孜正在就吃着抓肉搂着美女喝着小酒,而掌管政治的眼雪亮正在冒着雪巡逻,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身上也有些冷,正想回家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就算是咸菜窝头也凑合。
门市部门前,小成钢和大黄狗的斗争正激烈,眼雪亮也并没有在意,忽然就看见钱解放和娜孜古丽并着肩从西面走过来。虽然解放和古丽已经公开了恋爱关系,虽然现在也讲究恋爱自由,反对封建婚姻恋爱观,男女青年大大方方恋爱是受保护和支持的,但乱搞男女关系,未婚先孕什么的生活作风问题还是要严厉打击的,眼雪亮远远地跟着钱解放和古丽,就想看他们是要钻牛圈,还是要进空地窝子,或者是要爬麦草垛子。
眼雪亮看到钱解放忽然朝着门市部跑过去,冲到成钢面前,一把拽成钢手里的棍子,向着大黄狗抡过去,说是迟那时快,大黄狗见钱解放抡起了棍子,好狗不吃眼前亏,大黄狗夹起尾巴,“嗖——”地窜出好几丈远去。
“是成钢啊,狗咬着你没有?这么晚了,你怎么能自己来呢,这狗仗人势,小孩子别想到门市部来;这人也仗狗势,你叫他也不开门,现在不是从前了,他不想开门就不开。”解放对成钢说,成钢说,“我是和我二哥一起来的,给我爸买瓶酒,我二哥送淑娴姐去工地了,我买了酒等他。”
“我帮你叫门试试。”解放上前敲门,一直敲,好大一会儿,巴依哈孜来开了门,说,“敲什么敲?早下班了,不开门,要买东西明天来。”
解放说:“巴依哈孜同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不是我买东西,是成钢买东西,他从沙包子村那边来,这么大的雪,你就卖给他,一个小孩子跑这么远不容易,别让他白跑一趟。”
巴依哈孜说:“我认识他,他现在是反革命子女,让他回去吧。”
娜孜古丽上前用哈萨克语对巴依哈孜说:“什么反革命,谁说可以不卖给反革命东西?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权利买东西,他还是个孩子。你不卖给他,我替他买,我现在就要买东西。”
巴依哈孜用哈语对古丽说:“他们是汉族,你为什么替汉族说话,是他们汉族没收你家的牲畜和财产,他们还夺了你父亲社长的权利,汉族人是不能相信的。”
古丽说:“巴依哈孜,我家的东西是自愿捐献给国家的,有捐献证书的,你不要胡说。你想一想,是谁从戈壁上把你捡回来,给了吃给你住,是谁让你翻身解放当了国家工人,是谁给了幸福的生活,你现在的权利是谁给的,是我的爸爸,我爸爸是代表公社给你的这一切,你应该感恩人民公社,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请你开门,卖东西给成钢同学。你说的什么,我就都没有听见,愿真主保佑你。”
巴依哈孜开了门,成钢打了两瓶兑了水的水酒,一瓶煤油,眼雪亮进来了,他问成钢:“这是给谁打酒啊?”
成钢看他一眼,没有理睬他,转身要走,眼雪亮一把拉住成钢说:“小反革命很嚣张嘛,这是给你爹打的酒吧,怎么,还要替你那个反革命特务的爹庆祝一番?庆祝他出狱,这分明是向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示威。”
成钢说:“我妈腿疼,用酒给她搓腿。”
娜孜古丽对成钢说:“成钢同学,买了东西就赶紧回家吧。”
“谢谢古丽老师,我到路边去等我二哥,他该回来了。”
“好吧,老师送你到路边去。”古丽说完带着成钢走了,解放在后面跟着,眼雪亮也打了一瓶酒,跟着巴依哈孜出了门市部,巴依哈孜在锁门,眼雪亮自言自语道:“没有规定反革命不能喝酒,可是也没有规定不可以禁止反革命喝酒啊,革命的阶级可以禁止反革命阶级的一切,直至生命,这就是阶级斗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么雅致,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眼雪亮竟然背起语录来,说着,对着瓶子嘴儿喝了一口,吧唧一下嘴,觉得这酒有股子黑水沟的味道。
古丽和解放送成钢到路边先前成钢下爬犁的地方,古丽说:“成钢,你在这儿等你二哥吧,我要和解放哥哥去他家,就不陪你了。”说完,古丽和解放沿着村路向东边走,过了大马圈不远就是解放的家,解放的家很特别,是哈拉库勒第二家有院子的,第一家有院子的是文老师家,那个院子也是牲口王还是顾桂香的隔壁老王的时候,牲口王拉土用墙板打的。牲口王是个喜欢有院子的人,他和钱解放的妈妈韩佳玉结婚后,钱解放家原来的半地窝子就有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菜园子,黄瓜架子,豆角秧子,茄子垄,夏天开着各色的花儿,南瓜藤顺着矮墙爬到房顶上去,南瓜就从房檐上吊下来。此时的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菜秧子堆成堆,搭架子的柳树杆儿也都捆成捆树在院墙边儿上,院子里落了一层洁白的雪,太阳落了也还显得明亮。
古丽很喜欢这个小院,小院里有小牛犊和小羊羔,没有小猪崽,小猪崽在队上的养猪场里,离钱解放家的小院并不远,古丽不喜欢养猪场里猪粪夹杂着猪食的味道,但她并不讨厌小猪崽,有时候她也会跟解放去猪场看看小猪,虽然穆斯林对猪是有些忌讳的,可古丽说她是知青,不是穆斯林,尽管家人都不同意她说自己不是穆斯林,但是也不敢反对她,因为她是以革命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