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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高照，草长莺飞，戈壁热浪如水，举目远望，时现海市蜃楼。沙包子热气蒸腾，留在家里的老人孩子躲在地窝子里，不敢露面，像是怕被烤熟了似的，村里不见一个人影儿。额尔齐斯河水暴涨，冬天百年未遇的暴雪，夏天化成滚滚洪流，翻卷着泥沙，冲垮河岸，裹挟着泥石树木，汹涌奔腾。哈拉库勒全队的男女老少干活儿的都到河堤去，加高加固防洪坝。成归田发现，二儿子爱社不见了。
“胡大队长，我二儿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成归田对大胡子说。
“别管他了，你赶快上堤指挥，别让大家伙挤堆窝工，注意安全，我去看石料。”
水火无情，成归田在堤上指挥，社员们没有偷懒的，更没有捣乱的。全大队的三辆大车都套上了，还有十几辆架子车，一起运土，用抬把子抬的，用扁担挑的，用大筐拖的，从几十挖米外或更远的地方有土就往坝上运；挖草皮子的，搬草皮子的；还有砸夯的，打桩子的，恰里巴一块挨着一块被压下堤岸，给大堤加上了一层冲不垮的防护网。
不分昼夜地干，硬是把防洪坝加高加厚了两尺多。额河卷着白沫，漂着杂草树枝，浩荡奔腾，对岸的大树訇然倒下，带着垮塌的泥土随波逐流。哈拉库勒的防洪大堤安然无恙，全队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坐在堤上，像泄了气的皮球。
就是这时候，成钢的二哥成爱社扛着他的金箍棒，急匆匆地跑来了，“胡大队长，不好了，巴颜那边跑口子了！”二哥的话把胡大队长吓出了一脑门子汗来，他一把抓住二哥的肩膀摇晃着，眼珠子瞪得溜圆，“真的假的，可不兴‘狼来了’啊，这玩笑可是开不起。”
二哥把金箍棒往地上一戳说：“不信拉倒，我可是跑着回来报信儿的，我跑个没停，再跑我的肺都要炸了。”
“我信，我信，我老胡谢谢你小子！快快！全都往沙包村撤，那边高。先把老人孩子送过去，坛坛罐罐不值钱的东西都别要了，有命就有一切，没有家了，我们还有公社，有公社就有家，快！”
巴颜在哈拉库勒西边儿，是牧业的草场，河边有一道大沙梁子，再过去就沙包子连着沙包子，鬼也不会想到，洪水竟漫过了大沙梁子，冲出一条大沟，直灌到哈拉库勒来了。洪水冲过了哈拉库勒的河沟和沼泽，漫过了草场和农田，向着村庄涌来。
二队已经进水了，二队的人有的蹚水，有的过桥，抱着孩子的，背着老人，提着包袱的，扛着东西的，拉车的，挑担子的，涌到哈拉库勒河沟的西面来。有牵牛赶羊的，听到有人喊：“放了吧，把牲口都放了吧，它们知道自己逃生，天生都会水，也知道到哪儿找草吃。等洪水下去了再去找回来就行了。”于是就都把牲口放了，回去拿东西。
一队也进水了，大家就往西北走，东西也顾不上拿了，逃命要紧。
“还有人没有，东西都放下！人一个都不能落下。”大胡子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在村子里挨家去推开门喊。大胡老婆发图麦手牵着大的，肚子里怀着小的，老二老三让文老师家隔壁老王抱着，正随着人群往沙包子去。
沙包子村一下子涌进了好多人，“发水了，水都快到沙包子了。”人们嚷嚷着跑到各家的门前，有的爬到沙包子村的沙包子上。
牛豪强对成钢说：“水都快进村子了，咱们去堵水吧。”
玉莺儿正和成钢在一起，说：“我也去。”
成钢说：“咱们再叫几个人，人多力量大。”
他们跑去叫急粥，急粥的妹妹和弟弟也跟着，又一起叫了才墩子，成城和牛豪强的弟弟妹妹也偷偷地跟来了。他们顺着路一直往前跑，终于看到水了，水并不见往前走，他们赶紧挖土筑坝，干得很卖力。豪强的小妹妹牛菊从成钢家拿了把炒菜用的锅铲子。急粥的小妹妹文毓，啥也没拿，捧了土往哥哥姐姐们筑起的一道小土埂上放。
大胡子蹚着水从大队那边跑来，“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玩，快回家找你们的大人去！”牛豪强说，“我们在堵洪水，不回去。”大胡子照牛豪强屁股上就一脚，“还不快滚！”牛豪强扔了铁锹，捂着屁股，扭头就跑，一群小孩子跟着也跑了。急粥没有跑，大胡子说：“你还不跑，等着挨揍？”急粥捡起牛豪强丢下的铁锹，撒腿跑了。
全大队人都挤到了沙包子队，老弱病残妇女儿童都挤进地窝子，也不分是谁家的，一家人挤进了几个地窝子，几家人挤进了一个地窝子。男人和半大小子们都睡在沙包子上，已经开始有蚊子了，熏蚊子的牛粪烟在沙包子村的沙包间缭绕着，熏得人直流泪，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到处是鸡飞狗跳，牛吼羊叫，不时地传来老人的唠叨，女人的叹息和孩子的哭闹。成钢倒觉得挺惬意，看着漫天的星星，听二哥讲巴颜那边的事情，沙包子上有成群的狼，草丛里有四脚蛇三四拃长，野鸭子在芦苇间孵小鸭，黑水坑子里有水老鼠，水沟里可以摸到很大的金黄色的黑鱼，草甸子上有很多好吃的野菜。只要火柴，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没能问题，最好是要带一点儿食盐。
现在是全大队的人都集中到了沙包子村，吃的用的都共产了，成钢家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他们在成钢家里自己翻东西吃，人挤了满满一屋子，也分不清什么是谁家的了，谁吃进肚里，装进兜里，或者是拿在手里，谁拿了就是谁的。成钢妈把一个油纸包放进成钢的书包里，对他说：“这都是些证件，能证明我们的身份，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像保护生命一样去保护。”成钢看过一些书和电影，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地下党员接受了党组织的一个重要任务，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文件。
成钢的爸爸把几个孩子叫出来，到沙包子后面小声说：“灾后要提出补偿的要求，最重要的是证据，要有记录，看着谁拿了咱家的东西，都要记下来。可以适当掺点儿水，但不能过分离谱。”这些成钢也听不懂，而且觉得不可能，二哥说：“吃进去的东西咋赔啊，都变成屎了，有些人把自己家的吃的东西藏在怀里、裤腰里、裤裆里，专门翻腾别人家的东西吃。”
大胡子来叫成归田开会，他们就到成钢家地窝子的那个沙包子顶上，有三个小队长，还有大队会计、保管员，这便是哈拉库勒的主要领导了。
大胡子卷了支莫合烟，牛胖子说，“胡队长的烟好抽，给我来一支。”大胡子把烟荷包递给牛胖子，“大家都抽我这个。”大胡子划了根火柴，点着烟，抽了一口说：“这洪水要下去，得等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雪不可能几天化完，洪水也就不可能几天就下去。如果水继续涨，这沙包子村也得淹了。不全淹了，也成了孤岛，我想咱们还得往北撤，到白沙包子去，那里最高，白沙包北边就是大戈壁，从大戈壁上去咱们的新荒地也不远，那地二遍水还没浇完，不抓紧浇水就要旱死了。现在咱们是完全与外面断绝消息了，公社什么时候能知道我们被淹，知道了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们，都还没个准儿，社员家十天领一次面粉，现在家里也都没粮了，沙包子村就这么几户，所有粮食不够一两天吃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送出信儿去。”
“大水进村子啦——”村口的沙包上有人喊起来，“大水进村子啦——”到处都在喊。
大胡子扔了手里烟，也没有用脚碾，站起来高声对开会的干部们说：“听我命令，大家分头指挥往白沙包子撤，仔细清点，一个人都不能落下，能吃的都带上！我去西面，老成就在这一片，老张你朝东面，其他人都到北面去。老牛管好你老婆孩子还有那头奶牛，直接往白沙包去。全都撤完，咱们在对面李广田家那个沙包上集合。”大家就跑下沙包子去。
牛胖子的老婆刚生了孩子，还没满月。
水从成钢他们上学的那条路上进村的，已经流到大草垛那儿了，干青草已经快没有了，麦草还剩下小半垛。水从青草垛那儿分开向两边的路上涌去，不多时，草垛就漂起来。
水来得太快，跟着人的屁股后面，把人们撵上了北面白沙包子，那个像一座大山的白沙包子，除了命，没带出什么来。成钢把他的小书箱埋在他和玉莺家中间的那个大沙包上了，那上面应该不会上去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