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哈拉库勒来了两辆大汽车,一辆是唐牌子开的羊毛吉斯车,拉的是面粉和十副架子车轱辘,停到了大库房的门口。另一辆解放牌卡车,是县上的,停在大队会议室前面,车上拉着红色横幅,写着伟大领袖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车厢两边插着红旗,大队组织了学生来列队欢迎,敲锣打鼓。车上下来十一个青年,五个女的,六个男的,都戴着大红花。他们是从口里来的,他们有个响亮的名字,叫“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县上目前最大的领导王广禄来了,还来了一穿蓝色中山装的干部,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简称知青办——的主任。
县上的领导,队上的领导和十一个知青在大队会议室开会,说是座谈会,座谈会就是大家都有座位,在座位上坐下来谈。王广禄在最中间的座位上坐下来,端起白色搪瓷茶缸子喝了一口用茯砖泡的茶,看看朱耕,又看看菜园子牛百顺说:“我先说两句?”他还没有往下说,大家就鼓掌,王广禄伸出两手,掌心向下,向下摆摆手,掌声就停下来,掌声停下来,王广禄说:“我把这些革命的小将——知识青年——交给你们了。你们要安排好他们的生活、生产和学习,这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你们一定要把这项工作抓紧抓好,抓出成果来,让孩子们的家长放心。相信知青们一定能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锻炼成长,大有作为。我还要赶回县上去开一个重要的会议,就留下这位知青办的葛主任协助你们做好知青的安置工作。”王广禄说完,拍一拍身边的葛主任的肩膀,起身夹起皮包,大家热烈鼓掌,把王广禄鼓出门去,鼓上了汽车。
座谈会继续开,葛主任作了自我介绍,又挨个儿介绍十一位知青,然后又讲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意义。
牛菜园子说:“让老广东赶快给孩子们做饭,马土匪的车还没卸套,叫几个人拉一车苇子来,在会议室打地铺先凑合睡一夜,女生睡会议里间儿那个办公室。明天就派人把大库房隔成两间,当宿舍,现在还没上冻,来得及。其他的事情,你们接着再商量,我得去安排今晚吃住的事情。”说完,牛菜园子急忙出去找人干活儿。
朱耕向知青们简略地介绍了全队的基本情况,知青队长林泓渭问:“朱组长,我想问一下,我们的工作怎样安排?”
朱耕说:“这里没有工作,只有活儿,也叫劳动,社员不做工作,只干活儿,你要是说工作,这里社员恐怕就会误解了,他们把拿工资,有城市户口的叫有工作。现在全队社员都上水利工地干活儿去了,家里留下的,也都是出不了门的,冬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在家猫冬了,眼下还真没有什么让你们干的活儿,所以你们暂时不用劳动,等我们再研究一下,看有什么活儿可以让你们干,再安排你们的劳动。”
林泓渭说:“我们也上工地,工作也好,劳动也好,我们是来战天斗地的,不是来休息的。”
朱耕说:“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工地上生活条件太差,活儿也太重,你们还小,又没干过,一来就上工地,不合适。”
林泓渭站起来说:“我们就是来扎根农村,建设边疆的,什么样的苦我们都有吃,再大的困难也不退缩。想一想前辈们屯垦戍边,我们现在吃一点儿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葛主任说:“泓渭队长讲得好,我看在村子里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做,应该上工地。”
朱耕说:“还真有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现在就像是放羊一样,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看就让女同学留下来,到学校教书,没有什么比培养下一代更重要的事情了。”
葛主任问朱耕:“现在学校还缺几个老师?”
朱耕说:“他们是复式班上课,原先有两个临时的代课老师,不干了,现在最少要补充两个,才能正常上课,女知青全留下来教学也不多。”
葛主任说:“那就先从女知青里选两个临时代课,其他人就上工地吧。林队长说说你的意见,哪两个留下来代课。”
泓渭说:“我是队长,我肯定要上工地。让谁留下来代课,听领导安排,我建议让汪圆圆留下来,她身体弱一些,又是南方人,上工地,冰天雪地的,恐怕一下适应不了。”
朱耕说:“我觉得娜孜古丽代课合适,学校的文老师向我反映过,有几个牧业上的哈萨克孩子也在这儿上学,语言不通,教学有困难,老师和家长沟通也有些困难,容易造成误会。队里有人会哈萨克语,但是没文化,老师上课也不能带个翻译,古丽代课就解决了这个难题,牧业上有很多孩子想要上汉语的学校,我们应该给他们提供方便。”
葛主任说:“其他同学有什么意见也说一说。”
大家叽叽咕咕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具体的意见,这些知青是从各地来的,相互还不熟悉,本县的只有娜孜古丽,她是哈萨克,汉语学校毕业的高中生。
朱耕组长看看葛主任给他的知青登记表,汪圆圆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上面也没有政策说出身不好的子女不能当老师,而且汪圆圆不是本地人,村里的人也不会像对贾晓露和张淑娴那样对待她。
葛主任说:“看来大家是没有什么意见了,朱组长你觉得呢?”
朱耕说:“我完全同意。”
林泓渭说:“李晓琴、张树新和我一起上工地,有没有问题?”李晓琴和张树新相互看了看,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
林泓渭不喜欢汪圆圆,说汪圆圆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现在自己带头上工地,推荐汪圆圆代课,这让同学们很佩服,觉得林泓渭正直无私,不愧为将军之女。
正说着牛百顺回来了,朱耕说了刚才讨论的事情,牛百顺完全同意,葛主任说:“知青们对生产劳动不了解,就是不会干农活儿,为了早日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建议队上派一个政治上可靠,生产上过硬的人,当他们的指导员,也就是老师。”朱耕说:“我看现成的就有一个,让牛主任的大儿子牛勇强来当知青队的指导员很合适,他是农活样样拿得起,好把式,在社员群众里有很高的威望,不比他爹差。”
牛菜园子说:“这个明天再研究,听听队里其他领导的意见。现在快去吃饭,吃完饭收拾铺床睡觉。”
于是,大家起身去吃晚饭,出了门,娜孜古丽问牛菜园子:“牛主任,钱解放在哪儿?他还好吗?”
牛菜园子说:“你认识钱解放?他好着呢,他家住得不远,从这儿往东走,过一个桥,可以看到一个大马圈,过了大马圈,路北边儿的房子,有个小院子的就是。今天有点儿晚了,赶明天你去学校,随便问个学生都能把你带去——他有两个弟弟,都在念书,你明天能见到,一个叫进疆,一个叫新生。”
吃了晚饭,铺好行李,几个知青姐妹跟着娜孜古丽出去打听钱解放去了,林泓渭说想自己待一会儿,嘱咐她们四个,别走太远,小心狗。她们走了一会儿,林泓渭出了大会议室里那间小办公室,那里从前是眼镜田青办公的地方。男生住的大会议室里静悄悄,大柱子上挂着一盏马灯,昏黄暗淡地照着这偌大的空间,要不是许文阁从地铺边儿上站起来,林泓渭没有觉得这屋子有人,吓得一激灵,打开手电照过去,刺眼的光柱直射在许文阁的脸上。
泓渭问:“你没出去啊?”
“我看你没出去——你现在要出去吗?”
“我就外面看看星星,这村里黑咕隆咚,挺怕人,也没啥可看的。”
“我陪你走走。”许文阁跟着林泓渭出了门,夜风微寒,星光灿烂,没有秋虫鸣叫,没有树叶沙沙;远处,额河流水作响,偶尔夹杂着夜猫子的叫声,像老人咳嗽,又像婴儿在喊叫;村落里,远远近近的,也传出几声高高低低的狗叫声。林泓渭和许文阁并肩漫步在大队屋后的那条村路上,由西向东,许文阁打着手电筒照着路,以防泓渭的白球鞋踩到牛屎上,他刚刚就踩了一脚,他穿的绿色解放鞋,和牛屎的颜色差不多。
这帮知青队里,许文阁和林泓渭是从北京来的,他们是同班的同学。林泓渭报名到新疆最北面,反修的最前线去上山下乡,她的爸爸是部队里的大干部,对女儿立志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能不支持,学校里号召同学们向林泓渭学习,可是毕竟新疆太远,有很多可怕的传言,没有人报名。许文阁觉得是个追求林泓渭的好机会,就报了名,也被批准了,他跟着林泓渭登上西去的列车,怀着各自的梦想,来到与苏联、哈萨克斯坦、蒙古国接壤的布尔津。
此时,他们走到哈拉沟边,沟水映着星空,桥栏的倒影映在清静的水面,“真美啊!”林泓渭感叹道,走上桥去,倚坐在桥栏上。
许文阁连忙上前扶住林泓渭,挨着她坐下,像是怕她从桥上跌落下去。林泓渭朝一边挪了挪,说:“保持点儿距离。”
许文阁站起来,说:“泓渭,我不远万里追随你来到这儿,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咱们确定关系吧。”
“咱们的关系很确定啊,以前是同学,现在是战友,不远万里,建立了革命友谊,我们必须保持这种革命友谊的纯洁,不能沾染丝毫的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让我们一起接受战斗的考验吧,我相信你。”
“你还要考验我多久?”
“不是我考验你,是扎根农村的伟大革命实践,在考验着我们。”林泓渭很像她的爸爸,大智若愚,一般人看不到她智,只觉得她有点儿迂,“你看这里夜空是多么的晴朗,天上的星星永远朝北斗,我们的心永远向着太阳。”泓渭没有答应许文阁,也没有让他有被拒绝的尴尬。
许文阁说:“我要永远和你并肩战斗。”
有几个人从东边过来,手电光晃动着,叽叽喳喳的,是娜孜古丽她们。几个姑娘听娜孜古丽说哈拉库勒有一个英俊的砍柴少年,赶着雪爬犁子在白雪没膝的林子里砍柴,有一个漂亮的哑巴姑娘也赶着雪爬犁跟着他,哑巴姑娘叫红梅,红梅有一个瘸腿弟弟名叫拐宝,拐宝会编各种各样的漂亮篮子。砍柴少年叫钱解放,哑巴姑娘是他的邻居。姑娘们跟娜孜古丽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村子静悄悄的,家家都没有亮灯,偶尔有狗突然起来,吓人一跳,姑娘们决定回去睡觉。
“是古丽啊,村子里怎么这么静?”林泓渭起身,“没找到你的砍柴少年刘海哥吗?”
古丽说:“他叫钱解放,不叫刘海,找到他家了,没有亮灯,肯定是睡了。这里人没什么事,天一黑就睡觉。”
“为什么啊?”
“因为点灯费煤油,煤油要花钱买。”
“要是有电灯就好了。”林泓渭说,“煤油会有的,电灯也会有的,咱们回去吧,马灯还亮着呢,费油。”
“我踩着牛屎了,我的鞋子。”汪圆圆跺跺脚,又在地上蹭蹭,她穿的也是白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