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办公室里,滑头张醒根正给眼镜田青看手相,两副眼镜都放在桌子上,赵狗屎在他们前面站着,满脸堆着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腮帮子上挤满了皱纹。
张滑头对田青说:“你这条革命线很长,说明你很有前途。”说着松开田青的手,对赵狗屎说:“来了,我正给田青同志看看革命前途。”说着戴上他的金丝眼镜,拿出一包雪莲烟来,抽出一支来,递给赵狗屎。赵狗屎接过烟,自己掏出火柴来点着了,吸了一口说:“我是来向张主任反映个情况,就是学校让孩子都穿新衣裳,这怕是要把艰苦朴素的作风丢了,助长资产阶级思想。”
张滑头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打着了,点了烟,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几个烟圈来,说:“这事儿我知道了,这也是排练文艺节目的需要,再说衣服很便宜,是自己染布做的,不算铺张浪费。但是,阶级教育不能松懈,我想要开个阶级教育动员大会,要忆苦思甜,要批判四类分子,再让学生演唱革命歌曲。通过这样的方法,提高群众的觉悟,坚决和用生产压制革命的行为斗争到底。你和田青同志就准备一下,做个计划,尽早开这个大,到时候我请公社和县上的领导来。”
一听要请上面的领导来,赵狗屎就来了劲头,这可是他表现的好机会,赵狗屎说:“张主任放心,我一定和田青同志一起把大会准备工作做好。”
张滑头说:“田青同志主要负责文艺节目,大会的其他内容老赵你负责,列出个议程来,明天一早就把计划给我。”说完又拿出雪莲烟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给赵狗屎,赵狗屎接了烟,夹在耳朵根儿上,起身说:“谢谢张主任,转身出去了。”他想,别耽误了张主任看手相。
眼镜田青解放前,过着半妓女半戏子的生活,解放后经过学习劳动做了新人,经组织介绍嫁给了柳志平,抱养了玉莺,生活也安定知足。柳志平每况愈下的社会地位和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让她觉得很窝囊,甚至是愤怒。这场大运动一开始,田青看到了光明和希望,她要靠自己出人头地,也让丈夫风光、女儿有前途,因此,她可以舍得一切,不择手段。她想利用张滑头,投怀送抱,竟也忽略了滑头张醒根草屋藏娇,与她也只是虚与委蛇。
张滑头和田青看了一会手相,滑头说:“这里不太方便。”田青戴上眼镜,起身说:“我去看看学校的节目排得怎样了,明天再来向主任汇报。”
第二天一早,赵狗屎到张滑头家里去交阶级教育大会计划,滑头说:“写得非常好,就按这个准备。”赵狗屎说:“我还有一个情况,以前我跟成归田说过,就是我觉得贾瞎子的老婆孩子十分可疑,贾晓露从骨子里就不像劳动人民。”
滑头说:“这个情况,眼雪亮向军宣队报告过,军宣队说他们调查,说要重证据,不可以乱怀疑。军宣队已经说调查,就别再提这件事。春耕完成了,他们也快走了。”
军宣队走了,他们在天没亮的时候撤走了,给大队队委会留下一封信——
“队委会的全体领导和哈拉库勒的广大群众:你们好!首先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敬礼。感谢你们的支持,我们圆满完成了任务,现在要去参加新的战斗。希望大队领导紧紧依靠群众,抓革命促生产,夺取革命生产双丰收。”
早上,贾晓露第一个来到学校,她打开广播,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乐曲在哈拉库勒上空激荡——
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
昨天,工作组的刘建军组长找晓露谈话,说让她放下包袱,相信群众,相信党。今天一早,晓露看工作组真的走了,她到广播室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打开广播,播放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学校敲了第一遍上课铃的时候,眼雪亮来了,通知全校去大队办公室门前参加生产队大会,说是要开展阶级教育,让晓露把广播搬过去。接着眼镜田青来了,她穿得像一个叫花子,说让把排练好的节目彩排一遍。
全队社员都被通知要穿最破的衣服。找新衣服,可能不是家家都有,找破旧的衣服,谁家都不缺,那年头衣服穿破了,没有谁舍得扔,最破的也要留着打袼褙做鞋子。大家都以为是要评救济款,就都穿了破衣服来,像是叫花子大聚会。眼镜田青没有破衣服,玉莺倒是有几件破小褂,眼镜田青也穿不上。她找出一件最旧的灰色干部装来,撕了玉莺儿的一个小破褂子,当补丁,胡乱补上,补丁摞着补丁,又用剪刀豁些口子,还觉得不够破旧,就放进泔水桶里泡了一宿,捞出来拿太阳地里晒干,穿在身上不仅看不出来是做旧的,连味道也很正宗。
大会开始,公社和县上的领导并没有来,来了一个记者,他没有讲话,只是“啪啪”地拍照片,闪光灯一闪一闪的。接下来是表演节目,下来是贫下中农代表讲话,回忆过去的苦,想一想今天的甜。讲话的是姜丽丽他爸木匠姜老汉。姜老汉讲得声泪俱下,引起下面哭声一片,他太悲伤了,忘了思甜,只顾忆苦了,从逃荒要饭被地主放狗咬,忆到给地主扛长工起五更睡半夜,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一直讲到挨饿那三年。
“姜老汉,忆过头了!”有人在下面喊。
姜丽丽跑上台去,把她爸拉下来,“爸,你跑题了,说多了,以后别上台讲话了,同学又该笑话我了。”下面衣衫褴褛的人群发出乱七八糟的嚷嚷声,有鼓掌的,也有吹口哨的。
忆苦之后是批斗四类分子,钱解放又被挂上牌子顶替他爹——瘫痪在床的地主钱富贵。
到最后也没有评救济款,“这不是耍弄人吗,又不评救济,让穿这么破干啥?”
“这叫忆苦思甜,要宣传一下我们大队的阶级教育成果。”
“救济款啥时候评?”
“明天,也可能是后天,也可能是大后天,或者是大大大后天,也可能是不评了,有人说是要平均分。”
“我看没法儿平均,大人和小孩咋平均?贫下中农和普通群众咋平均?群众和四类分子咋平均?就根本不一样吗,平均就是不对的,还是要评,谁最穷,谁就应该得的多。”老落后周本善嚷嚷着,救济款的事儿,他是坚决不落后的。
也有人说:“应该是按劳分配,谁的工分高,谁就领得多才对。”
大家就嚷嚷着去找滑头张醒根,滑头说:“救济款上面是按人头拨的,但不能按人头平均分。大队的意思是不要评等级了,把救济款分三部分,最大的一部分是基本救济款,这是大头,人人有分;第二部分是含有奖励的意思,那就按工分,鼓励那些多干活多多出力的;第三部分,就照顾那些特别困难户。这事队上还在继续研究,要有个具体的方案,然后再开大会,征求意思,修改后报公社批准了再发。大家回家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