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钢一天都沉不下心来,一直惦记着大鲤鱼,十八公斤重,就是三十六斤,新疆人论公斤,老师说公制计量单位是世界通用的。新疆人就论克不论两,论米不论尺,老师说,这是很先进的,成钢也觉得新疆是全国最先进的地方,不然为什么五洲四海的人都往新疆跑呢。就哈拉库勒这个小地方,全国各地的人都有,什么叫“北京糖葫芦”的胡同理,叫“小上海”的童小宝,叫“老广东”的邝发顺,叫“天津青年”的苟全礼……听称呼就知道哪儿人都有,有个姓马的撒拉族还是从西藏那边盲流过来的,叫马腾飞,大家都叫他“马土匪”,他自己也说是当过土匪,老家在青海。这些人都是人才,有本事,一点本事都没有的,也跑不到新疆来。有个伟人说过,“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火车飞机,甚至没有电,但是这里有十八公斤的大鲤鱼。
成钢心里还是惦记着大鲤鱼,那味道会是怎样的,会不会像吃了唐僧肉似的,不说长生不老,可能也得延年益寿。那么大的鲤鱼,世上少有吧,或者是绝无仅有。
成钢问墩子:“你爸是咋样把那么大的一条鱼逮住的?”墩子说:“我爸?你是说贾瞎子——是我爸——我还有点不习惯,不习惯他也是我爸,他可是习惯把我叫儿子。我爸昨晚回来很晚,还有你二哥,我没起床,只听他们说逮了一条大鱼,要给邻居们分了吃,还说是给李广田家一块还不够他家十一个孩子塞牙缝的,他们家肯定会都蹲到门口把鱼汤喝得吸溜响。怎么逮到的?你问你二哥,他肯定知道。”
原来这神奇的事情二哥也参加了,这让成钢非常骄傲,成钢说:“我二哥很厉害,冬天的时候,每天天不亮的时候他就去沙包里抓兔子,他拿铁丝做成套子,到沙包里去找出来吃草的兔子,他就追过去,把兔子抓住用铁丝套子勒住它的脖子。”墩子说:“你吹牛,你二哥怎么能追上兔子,他又不是飞毛腿,飞毛腿脚心里是长毛的。”
“你咋知道我二哥脚心里没有长毛呢?我二哥就是飞毛腿,只是他脚心没有毛,不过也可能他要跑的时候,脚心里就长出毛来。不然,他怎么每天都能抓回兔子来呢?”成钢对二狗子这样说,心里想,这一回抓大鲤鱼肯定也有二哥的大功劳,也说不定就是二哥抓到的,贾瞎子只是帮忙而已。成钢是后来才知道,套兔子不是追上去套住,是在兔子常走的地方下个套,等它跑过来的时候就被套住了,关键是要知道它一定会经过什么地方,不必是飞毛腿。成钢也问了,他二哥脚心里啥时候也没有长出过毛来。
盼望着,终于放学了,成钢和玉莺儿就跟着墩子到他家去吃鱼,鱼头和鱼尾炖了满满一大搪瓷盆。鱼肉剁成了差不多大的块,分给了邻居几家子,贾瞎子说是新搬过来,跟邻居们打个招呼,老婆孩子都人生地不熟的,希望大家多照应。成钢妈说贾瞎子来送鱼肉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给成钢家的还是两大块儿。
成钢问二哥抓大鲤鱼的事,二哥告诉成钢,抓那条大鱼用的是鱼叉。鱼叉成钢知道,老师讲过,原始人就已经使用鱼叉捕鱼,他们的鱼叉尖儿是用石头磨制的,贾瞎子用的鱼叉是铁匠打的,叉尖儿也够长,一般的鱼都能刺穿。
那天晚上,二哥跟贾瞎子去叉鱼,二哥举着火把,就是在毛柳棍子头上绑一个破鞋底子,破鞋就是人家穿破了扔了的胶底儿解放鞋,成钢那时候很奇怪,破鞋为什么是骂人最难听的话,而且只骂女人,好像没有听说过有男破鞋的。把破鞋的胶底子点燃照着河边的水面,慢慢地轻轻走,不要发出一丝响动来,照着河边的水,贾瞎子握着鱼叉在后面紧跟着,他的眼睛贼尖,手也贼快,见到鱼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叉过去,讲究的就是又快又准。昨晚他们在河边寻了半夜,发现的第一条鱼就被准准儿地叉住了,叉住了就抬回家,没有再找了。贾瞎子说:“干啥事都不能贪心,见好就收,不收就坏了。世上的好事有个头,坏事没个头,凡事都别做到头。”
叉鱼也就是在开春,河里冰还没化完的时候最好叉,鱼熬过一冬,懒得动,河边水稳,吃的东西也多,就喜欢靠边待着。到了夏天来了,鱼就不靠边了,靠边儿的也游得飞快,不好叉到,要想逮鱼就得想别的法子了。额尔齐斯河鱼多,只要想办法,一年四季就不会缺鱼吃。但是成钢的二哥还是最喜欢叉鱼,成钢也最喜欢看他叉鱼,跟着他,给他举火把。
叉鱼是一件非常有趣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事情。
贾瞎子叉了那条大鱼的事传出去之后,渐渐地有很多人都到河边去叉鱼,贾瞎子说:“叉鱼的时候过去了,就要发洪水了,没事儿别往河边跑,发洪水就像是过猛兽似的,遇上了准遭殃。”
成爱社求铁匠郑七斤帮忙,打了一把鱼叉,双股的,叉尖儿上有利刃和倒刺,叉子头有个机关,可以装卸,就像步枪上刺刀一样,不用的时候就把鱼叉的叉刺取下来,用牛皮做了个套,把鱼叉尖儿套住,往腰间扎的皮绳里一别。鱼叉杆儿是用榆木做的,铁锹把那么粗,立起来比成钢高一头,一头装了个铁环,可以拴上绳子,那是叉鱼的时候才拴上去,平时没有拴绳子,绳子盘在腰上。可能是怕开裂,也可能只是为了好看,在这棍子两头他还包了洋铁皮。爱社把那鱼叉杆子扛在肩上或提在手里,成钢说他是提了哨棒,大踏步走上景阳冈来,爱社却说:“俺老孙去也。”
二哥平时就喜欢到野地里转悠,拿着他的鱼叉,叉不离手。哈拉库勒北面是沙包子,东面是苇塘,都一望无际,里面有成群的狼和野猪。狼比野猪更常见,一般它们见到人都会蹲着,警惕地注视着,人跑了他们也不追,人要是多,或者沉着,它们就会不紧不慢地走开,不和人发生正面冲突,除非是见到扛枪的猎人。见了猎人它们就嚎叫着跑开,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野兽可以闻到猎人身上的火药味,也有人说它们是怕猎人扛的枪。成钢想,二哥扛着他的榆木棍子做的鱼叉杆子多半是吓唬狼的。
二哥在生产队是半劳力,除了轮到放牛娃子,队长是不会专门给他派活儿干的,出不出工也没人计较,三两天不着家,爸妈也不会过问,他从小就喜欢在外面跑,淘气惯了,挨过不少打,越打他越跑,父母也就不怎么管他了。
牧民转场上山以后,红柳、白杨、白桦一股脑地绽开绿叶,树木争先恐后地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起来。鸟儿在林间歌唱,野鸭在树洞里做窝下蛋。沼泽地里的草挤着长,绿绿的,细细的,看上去像铺着翠绿的绒毯。哈拉沟水满了,东一处西一处的水洼湖泊里各种水鸟鸣叫着,有的在深水游弋,有的在浅水漫步。母野鸭身后跟着小野鸭,小野鸭不时地钻猛子,丢块石头过去,母鸭飞了,小鸭一个也不见,不一会儿母鸭飞回来,落入水中,小野鸭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麦田在离河远一些高一些地方,麦苗绿油油的。
河谷和沙包子里零零散散地有一些牧民过冬的屋子,大多是用木头搭的,哈拉库勒的新老盲流们,把这些屋子叫“哈萨房子”。牧民赶着牲畜转场上山了,“哈萨房子”都用皮条拴牢了门,不是夏天必需的东西就在房子里,并不带走。二哥东游西逛,天晚或路远不想回家,碰上哪个“哈萨房子”,就打开门进里面睡了,第二天走的时候再把人家的门绑好,并不动里面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