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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天空，阴沉沉的，最后一群大雁排着队飞过哈拉库勒的上空，沙包子里传出几声戈壁狼的嚎叫，乌鸦又成群地落在大树上喳喳叽叽。西北风送来了冬的消息，水沟边儿上结了冰碴儿，全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都来到大队办公室的门口，大多从家里带来板凳或马扎，高高低低地坐着，也有在后面抱着膀子缩着脖子站着的。学生们由老师带着，靠边儿排成两排整齐地坐下，有几个孩子在会场前跑来跑去。有抱孩子的妇女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也有小孩子在妇女身边吸溜着鼻涕哭闹的。会场前摆了一溜儿桌子，大队委的干部们，都桌子边儿上面对着群众坐着。也没有拉横幅，也没有插红旗，只在中间儿的桌子上放了个话筒。朱耕站起来，敲了敲话筒，试了试声音，会场就安静下来。
朱耕说：“我叫朱耕，不是猪八戒犁地。我姓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那个朱，红色的意思，我要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起；耕是我的名，就是犁地，不是猪八戒拱地，我们要用东方红拖拉机犁地，实现农业机械化。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公社已经成立了拖拉机站，我们以后耕地基本上实现机械化了。我们哈拉库勒今年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王化成是一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刘大宝是一个腐化堕落分子，他们才真正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也可以说是灾难。这是血的教训，我们斗争这根弦不能松，一定要深挖敌人，时刻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现在国家给我们拨了返销粮，发了救济款，在党和国家的关怀下，我们一定能渡过难关。我们一定要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战天斗地，把阶级敌人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夺回来。下面由大队主任牛百顺同志作具体安排。”说完把话筒移到身旁坐的牛菜园子面前。
“牛百顺就是牛菜园子嘛，他当领导，就有青菜吃了，辣子炒小鸡。”会场响起一片欢呼声。朱耕昨天在牛菜园子家吃了辣子炒小鸡，吃得赞不绝口。牛菜园子给朱耕敬了一杯酒，说：“只要好好干，发展集体经济，在哈拉库勒，家家富裕我不敢说，但我能保证，人人都可以吃上辣子炒小鸡。”朱耕当时是端了一杯酒对牛菜园子说：“为了哈拉库勒人人都能吃上辣子炒小鸡，我敬你一杯。”现在，朱耕情不自禁地提起了辣子炒小鸡。就这个“辣子炒小鸡”，后来成了他复辟资本主义的铁证。但是，现在，人们为“辣子炒小鸡”欢呼起来，好久才平息下来。
朱菜园子对着话筒咳嗽两声，清了清莫合烟嗓子说：“返销粮不能白吃，救济款不能白拿。从前我们修了防洪坝，堵住了洪水，开出了千亩良田，但也把哈拉库勒的沟沟坑坑都堵成了死水，土地也正在盐碱化。现在我们要修一条排碱渠，在东苇湖东修一个进水闸，在巴彦大沙梁子修一个出水闸，把沟沟坑坑的都挖通了，让死水活起来。全队的青壮男女劳动力全都上工地，坚决完成公社交给我们的任务，是骡子是马，咱们工地上见。分两个大组，从东西两边同时开工，东边由胡大队长负责，西边我来负责，现在点名，东大组的站到东边，西大组的站到西边，回家准备工具，明天就开工。”
点完名，分好了组，牛菜园子刚要宣布散会，眼雪亮挤过来对朱耕说：“我有话说。”
朱耕说：“你说吧。”
眼雪亮也咳嗽两声说：“现在学校有大问题，文老师不抓政治，用了两个代课老师，一个贾晓露喂猪去了，就先不说了，现在这个张淑娴，是大特务成归田的儿媳妇，昨天就阻止学生的革命行动，还打了革命学生，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
朱耕说：“这个问题我们要调查才能处理，就不在大会说了，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散会吧，天挺冷的。”
“不能散会，我有话要说。”王玉青站起来，高声喊道，“我宣布和成归田家划清界限，那个订婚，我们是受了蒙蔽了的，现在我们退婚了，我女儿张淑娴和成归田家没有关系。”
眼雪亮说：“张淑娴，我们要听你说。”
张淑娴说：“现在是新社会，订婚是四旧，是要破除的。订婚是我妈订的，退就退了呗，这不影响我跟爱国的关系。只是要把拿人家的钱退了。”
王玉青瞪了张淑娴一眼，“小婊子，你胳膊肘往哪边拐？谁见我拿他家钱了，我没拿。”
张淑娴说：“有媒人的，李编筐叔叔，你说说我妈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钱。”
李编筐被叫起来，他刚刚经过大梅子怀孕的事，如惊弓之鸟，哪敢再惹是生非，他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去喝酒来着，什么媒人不媒人的，就那么一说，给没给钱我也记不清楚了，我也不知道给了没给，再说人家给钱，也不是非得当着我的面给啊。”
张淑娴说：“这婚我还就不退了，我不当这个老师了，我去挖大渠，明天就上工地去，老师谁爱当谁当去。”
柳云站起来说：“淑娴，根本就没有什么彩礼钱，没有，你别胡闹，婚退了，当着大家伙，我说退婚了，张淑娴跟我们老成家没有关系了，她当她的老师，跟我们家没有关系。”
张淑娴说：“朱组长，我就是个临时代课的，我当不好这个老师，我不当了，真的不当了，跟别人没有关系。”
朱耕觉得这事不能再扯下去，说：“学校的事情我和大队领导马上研究，现在散会！”
大会散了，大队领导班子会接着开，朱耕说：“张淑娴不想当老师了，就不当了吧，也不说有什么问题，那个订婚的事，在农村还是旧习俗，我们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是个扯不清对错的事，也不是大事。正好上面要让派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大家讨论一下，派个合适的人去。”
眼雪亮想去，赵狗屎也想去，主要是因为可以不干活儿拿工分，大会前，队委会全体会议，他俩都参加了，知道这次水利工程，队领导必须打头阵，打不了头阵就坚决撤职，换能带头的上。
眼雪亮说：“我去学校，我有斗争经验，阶级敌人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朱耕说：“我看阎治安不合适，学校讲的是教育，都是孩子，没有阶级敌人。再说，马上要上工地，人多集中在一起，难免有个争执磕碰，要防止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怎么少得了阎治安呢。还有很快就有钢筋水泥送来，要防潮防盗防阶级敌人破坏，任务很艰巨啊。”
赵狗屎说：“我去管理学校，四类分子我都能管制，就不信管不住几十个学生。”
朱耕说：“我看也不好，赵队长要监管好四类分子，只许他们好好干活儿，不许乱说乱动。赵队长还要在劳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不能让四类分子说我们的干部劳动还不如他们积极。斗争是复杂的，老赵的担子也不轻。”
其他人都觉说他俩去学校是大材小用，很是把他俩夸了一番，心里就是不让他们逃避劳动，让他们在工地上出出丑而已。最后由牛百顺提议，让贫下中农代表李英俊管理学校，大家就表决通过了。
全队大会刚散，张淑娴就去学校收拾自己的东西，背上一书包书，端一个洗脸盆，盆里放一只茶缸子、一条毛巾和半块香皂，刚要出门，姬顺进门来，说：“淑娴老师，你真的不干了？”
“不干了。”淑娴小声说，“护着点儿成钢，——他二嫂。”
姬顺红着脸说：“瞎说啥呢，我可没跟人家订婚。”
淑娴吊下脸来，想起刚才在大会上退婚的事，难免羞愧尴尬，看姬顺，知道是话赶话，没有故意呲哒她的意思，轻声说：“姬顺，说正经的，我担心他们欺负成钢，以后你多操点儿心。”姬顺点点头，送淑娴出门，一直送到通往沙包村的路口。淑娴说：“不要送了，回学校吧，要好好上学，读书终会有用的。”
姬顺回到教室，看到阎志强坐讲台前，对前面站着的成钢说：“这回你嫂子——应该叫退婚嫂子——滚回家了，我看谁来护着你，你给我跪下，叫爷爷！当孙子，以后我就不打你。”
姬顺上前把成钢拉到身边，对阎志强说：“你是牛屎没吃够咋地？你要是再敢欺负成钢，我天天打你个狗吃屎，不信咱们就出去比试比试。”
阎志强说：“你凭啥护着他，他是小特务，你跟他啥关系？”
姬顺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他啥，我是你姑奶奶。你给我滚回你的座位去！”姬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吓得阎志强灰溜溜地溜回后排座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