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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开的麦子晒了一会儿，“老场院儿”杨来福上前掐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麦穗儿，放手心里搓一搓，“噗”地吹了一口气，麦余子飞出去，他把手心里麦粒撒到场上去，吆喝了一声——轧场啦！
六匹骏马昂首奋蹄上场，每匹马拉一个六棱石磙子，磙子架链着下一匹马，一样的间距，一样的步伐，马蹄嗒嗒，磙子声嚓嚓。直到把麦秸压扁，麦粒儿全都脱了麦穗。
接下来的起场，扫场，扬场，清场的一系列活儿，都在老场院儿杨来福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老场院人并不算老，四十多岁，是干庄稼活儿的好把式。娶妻晚，生子就晚，老婆比他小九岁，十九岁上嫁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十七，叫杨勤，二儿子十三，叫杨俭。大儿子跟着他爹干农活，学手艺；二儿子还在上学。不用说，老场院一家人也利整儿的，日子也顺当着过。
再说生产队打场这活需要的人是有数的，由麦场的大小，磙子的多少决定的，今年因为闹洪水，打场的事准备得不充分，场院不够大，磙子也不够多，需要的人也有限。
“剩余的人收萝卜挖萝卜去吧。”大胡子队长对牛百顺说。
牛百顺说：“冰碴响，白菜萝卜长。不急，再等等，萝卜更脆，白菜更瓷实。”
刚从白沙包逃避洪水回来，牛百顺就当了三队队长，这人啊，是干啥的就容易想到啥，菜园子牛百顺自然就想到菜，种秋菜还不晚，他就组织大种白菜萝卜。公社和县上也都大力支持，没少给他调配种子，还给他弄了些化肥来，那时候，化肥可是个稀罕东西。
打场不需要那么多人，收菜还稍有些早，天气不错，大胡子队长下令，全队除了打场的，都放假，打柴火去，给自己家，不记工分。挑也好，背也好，用牛驮用马拽用爬犁拉也好，想办法把柴火码到家门口去。麦田也彻底放开了，可以放牛羊了，当然也可以捡麦穗了，有老人孩子去捡麦穗的，大多是捡回家喂小鸡。
队长专门把墩子他爹贾瞎子的大车派给了学校，学生们就去捡柴火，捡好了贾瞎子用大车给拉回来，整整齐齐地垛在学校的教室旁边。柴火是很容易拾到的，用不着刀斧，洪水暴发时冲下来大量的河倒木也都干了，洪水下去后，哈拉库勒人重建家园，砍伐了大量的树木，树梢树杈扔得到处都是。只要捡到一堆儿，贾瞎子就赶大车过来，有两个跟车的在下面递给他，他在车上码放好，装满一车，用绳子煞了，贾瞎子跳上车辕，长鞭一甩，满满的一大车柴火高高地拉走了，像是拉走了一座小山。
野鸭已经随征雁南飞了，河面有时会落下一些过路的水鸟，林间的小鸟也少了，时时有成群的乌鸦“哇哇”地叫着飞上树梢。俗话说“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成钢看看晓露，“乌鸦叫不吉利。狗日的不要乱叫就好。”成钢说着看看天，天上飘着些白云，变幻着形状，有的像白马，有的像老人，有的像美女。
晓露老师说：“那是迷信，其实乌鸦是对爱情最忠诚的鸟儿，鸳鸯才是爱情骗子，男鸳鸯很花心，每年都要换一只女鸳鸯。世上很多的事情，真相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更不像传说，传说中有很多是谣传，因为谣更容易传。”
晓露老师的话成钢并不十分懂，但他知道晓露是在告诉他，不要轻信，不要多言。从那以后，成钢对乌鸦就有了十分的好感，感觉它长得漂亮，叫得也好听，乌鸦的毛是黑得闪着蓝光的。成钢他们那时基本上都是穿黑衣服，他爱黑色，他的酸臭的兔皮小袄就是黑色的。
又快到穿兔皮小袄的季节了。
“我给你的书读完了吗？”晓露问成钢，她正扛起一根长长的大树杈子来，成钢看她旁边有棵小一些的，就弯腰抱起来，他说：“《铁流》我已经看了两遍了，看出点意思来，看繁体字没有那么费劲了，我正准备看第三遍。”晓露老师冲成钢笑，成钢感觉她的眼光是赞赏自己的。
晓露老师对成钢说：“不要说我给你书的事，看完自己收好，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别人没有必要知道，知道的人多了，说不定就生出些是非来。”成钢对晓露说：“我知道，不只是书，别的事情也一样，我妈教育我了，不要去打听别人的私事，自己的私事也不要对别人讲，这叫隐私，对人最大的尊重，就是保护他的隐私。”晓露说：“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说你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成钢问晓露：“你喜欢我吗？”晓露老师说：“是啊，我喜欢你，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了，这也是我们的隐私，因为这个跟别人没有关系。”
但成钢觉得这好像跟墩子有点儿关系，虽然真的没有必要告诉墩子，只是觉得跟墩子的关系就不一般了，墩子是可以称作是朋友的人，也不知道墩子是不是也把成钢当朋友。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
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啊！秋天来了。
同学们上午捡柴火，下午就上课。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满墙长着绿草，晓露老师领着一年级的学生读课文。声音像动听的百灵，眼睛像清澈的湖水。
因为贾瞎子还要赶大车去给大队部拉柴火，还有小队部的柴火也要拉。小三队的队部就建在村口那个大沙包子后面的一块平地上，小三队的场院在村西，两个大草垛和大牲口圈也在那边，离着牲口棚圈有二里地，在村的东头，是生产队的库房和工匠房子、铁匠房子，小队的队部就挨着铁匠房子，盖在了小三队的东边，离村口那个大沙包子不远。有办公室，会议室，有食堂和宿舍，是面南背北，靠着沙包子有一排干打垒的屋子，抹了草泥，也还平整，也没个房檐儿，就像是一个光头没有戴帽子，穿了一身麻袋一样颜色的粗布衣裳。
三小队的新老队长——牛百顺和姜经国都在队部的沙包子后面的黄土梁子上，是门朝南的大地窝子，正对着村口的那个大地窝子，成钢他们上学放学都经过那里。
捡完柴火，回到学校只上了两节课，一节语文一节算术，早早就放学回家了。刚过村东头的那个大沙包子，就看到小队部门前围了很多人，仔细看，有辆汽车停在那儿。成钢他们一群都跑过去，只把晓露老师落在后面了。成钢跑了一段路，回头看，晓露老师从北面的小路绕开队部，转过沙包子回家去了。
汽车门边那个驾驶员穿着旧军装，成钢认出来了，是唐牌子，“唐牌子师傅。”成钢挤过去，拽拽唐牌子的衣袖，唐牌子回过头笑了，“小盲流，还认得我，牌子。”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他“牌子”还是成钢“牌子”，牌子就是高级、出色的意思。
“你咋开的不是解放车了呢？”成钢问唐牌子，唐牌子说，“我下放到公社了，这是‘羊毛车’，是以前用羊毛跟苏修换的，牌子着呢，我现在就开这个车，县上给公社这一辆羊毛车，搭配一个开车的唐牌子。”
“你干啥来了？给我们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吗？你今天不走吧，有空儿教我开车可以吗？”成钢问唐牌子，唐牌子说，“我是送朴正东一家回来的，现在就走，以后有空儿了教你开汽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