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候因为全队人都下地拉犁,抢种,柳云也没顾得上给孩子们做换季的衣裳,眼看着天就热了,柳云把家里所有的布票都买了白平布,这是又便宜又结实的布,内地人叫白洋布,新疆人不那样叫,新疆人除了把土豆叫洋芋,把已婚女人叫洋缸子以外,“洋”好像是个不好的词儿,比如说“磨洋工”、“出洋相”、“装洋蒜”……
成钢知道妈妈又要让他帮着染布做衣服了,说:“妈,咱们把布染成绿色吧,现在兴穿绿军装,我大哥是民兵排长了,穿上绿军装扛上枪那才威武,像个民兵排长的样子。淑娴姐穿的也是军装,两人站一起那才般配。”
“你说啥?你大哥和淑娴般配了?”
成钢知道自己说走嘴了,自己只是感觉淑娴好像是跟大哥关系不一般,见大哥来学校找过淑娴姐,没啥证据就不能胡说,就算是他们真的谈对象,大哥不说,自己也不应该偷偷告状。
成钢说:“我是说张老师带我们去学军,穿着军装,挎着枪,看着比我大哥更像民兵排长,民兵排长穿军装更般配。”成钢这筐编的,快赶上李编筐了,不过他说的是事实,只是岔开了话题。
“那叫搭配,不叫般配。”
柳云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爱国和淑娴从前没什么交往,现在一个当民兵干农活,一个在学校教书,平常面都不见,没什么可能。
柳云对成钢说:“你大哥可没说要做军装,是你自己要穿军装吧,还把淑娴给扯上,不过淑娴穿军装是挺好看的,我也喜欢军装,要不是跟你爸跑到这里来,咱们也是穿真正军装的。行,就给你们做军装,你得帮我借个样子来。——帮妈把布染好了,去把玉莺儿叫来,我给她量量,也给她做一件。”
“我是不是把姬顺也一起叫来?”
“行,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姬顺,再不能给别的人做了,白平布不值多少钱,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布票。”
“买个布为什么要布票呢?又不是啥贵重的东西。”
“布不是贵重的东西,但它是基本生活物资,贵了老百姓买不起,便宜了老百姓又买不到,粮食和布都很便宜,但是要凭票买,这是为了保障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穷日子就得计划着过,不精打细算,不定量不凭票,就得有人饥寒交迫,过不下去。这和家里过日子是一个道理,等到你们以后长大了,日子过好了,也不要忘记勤俭节约,勤俭节约是一种美德。更不要怨恨我们现在没有让你们吃饱穿好,天上不会掉馅饼,谁家的日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谁家的日子是天生就富足的。也不要总跟别人家比,各家有各家的家底儿,各家也有各家的难处。世上最悲惨的事儿不是穷,人总是要死的,真正穷死的还真的不多。不说了,跟妈染布去,妈的眼神不好,全得靠着你了。”
三天后,成钢和玉莺、姬顺一起去上学,都穿着柳云新做的绿军装,腰里扎着帆布武装带,是姬顺爸爸买的,巴依哈孜的门市部里就有的卖。那时候成钢、玉莺儿,还有姬顺穿新衣服的那种幸福感,绝对比他们的孙子辈们穿名牌要幸福自豪得多得多。在大草圈子那里,墩子和急粥,还有急粥的妹妹,都对成钢他们三个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文慧说:“看你们穿得都一样漂亮,真像是一家子。”
急粥说:“早晚都是一家子。”
“你少胡说,你追孙爱莲谁不知道,自己厚脸皮就知道编排别人。这衣服是石头妈给我做的,她稀罕我咋啦,我们是老乡,知道吗,石头的爸爸和我爸都认识跳大神的,我也认识,叫赵鳖三。”
“别说了,那是过去,过了山海关,就找赵鳖三,天下谁不知道有个赵鳖三,现在不行了,你没听广播啊,全国人民都知道,人家唱戏给抗美援朝捐飞机,赵鳖三跳大神要给自己买飞机,都成过街老鼠了,被打得拉了胯啦,藏起来了。石头妈稀罕你,你就给她当儿媳妇去呗。”
“你——”姬顺没话应付,气得脸通红。急粥得意眼神里透着几分嫉妒,没防备,被姬顺上前一把攥了手腕子,朝前一拉,又顺势一推,急粥趔趄着朝后倒下。急粥拍屁股起来,姬顺瞪着他笑着说:“你来,信不信我打得你找不到北。”急粥看看姬顺,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是怎么倒下的,他咧咧嘴说:“男不和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
姬顺说:“我这叫文攻武卫。”
文慧拉着姬顺的手说:“姬顺姐,你就让成钢妈也给我做一件嘛。”
姬顺说:“你跟石头说嘛。”
文慧说:“石头才不会答应我呢,要是把谁给惹哭了,不好哄呢。”
姬顺说:“搭工夫还好说,可柳阿姨哪有那么多钱和布票呢?”
墩子说:“钢子,我跟我妈说,我给钱给布票,让你妈也给我做一件和你这一样的。”
急粥也说:“钢子,看要多少布,我们买好,我们给加工费,让你妈也给我和我妹做。”
成钢说:“我是石头,怎么就变成缸子啦,你们渴了啊?我问问我妈,白平布要统一儿买,一起染才好。”
到了学校,同学们都围着成钢、姬顺和玉莺,问衣服是从哪儿买的,知道是成钢妈妈做的,就有很多求成钢,也想让成钢妈给自己做一件。淑娴跟文老师说:“学校要排练节目,都穿得和成钢这样就好了。”
文老师对成钢说:“成钢,回去跟你妈说说,让她来学校一趟,把全校学生的身高什么的都量量,看每个人需要多少布,我收钱和布票给你妈,再加上工钱,就像你们穿的这样,给每个学生做一套。这也是为了排练节目的需要。”
成钢当时就回家叫来了他妈柳云,柳云和文老师算了账,自己买布染了做,加上一件上衣一块裤子八毛的工钱,比买绿布去县城缝纫店去做便宜一多半。于是,不久,全校学生都穿上了‘绿军装’。
哑巴赵红梅穿上了成钢妈做的“军装”,她去找钱解放,就是要让他看一看自己的新衣服。解放刚从县医院把他爸钱富贵接回来。钱富贵往年都是秋天犯病,只是腿疼难忍,还勉强可以走路,是去年冬天严重了,下不了地了,想着过了冬,就会好一些,今年到这时候了,也不见好转,大队开了证明把钱富贵送到县医院治疗,关节发炎已经溃脓,做了手术,更加严重了,医院没有办法了,说只能转院截肢了。钱富贵放弃治疗,开了很多止痛片,让儿子用马拉拉车把他拉回哈拉库勒。
红梅进来,朝钱富贵点点头,又冲着解放笑,解放看红梅更漂亮了,脸色也好,也冲着红梅笑。红梅挨着解放站,指指自己的衣服,又指一指解放的衣服,解放就明白了,红梅是想让他做一件和红梅一样的衣服。
解放送红梅出去,钱富贵说:“解放不会是要娶这个哑巴吧?就看在赵狗屎的份儿上,就算她不聋不哑也不能娶!”
钱富贵的老婆说:“还不能娶,看看你,你这成分让我跟孩子受多大牵连,现在你又瘫了,儿子要是能娶上个哑巴,也算是烧了高香了,儿子多可怜啊,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说着就流下泪来。
钱富贵吃了两片止痛片,躺下了。
拐宝在家做木匠活儿,又是刨又是凿的,响动让赵狗屎心烦,他把拐宝撵到木工房去,也没有睡意了,抽了支烟,出门想去大队部转转,这大队会计还是张滑头兼着呢,早晚得安排人,自己得盯紧点儿。赵狗屎想当大队会计。
赵狗屎一出门,看见钱解放和红梅并肩从路上走过去,红梅穿了新衣裳。赵狗屎想,这哑巴闺女真不让人省心,要上学,讲究吃穿还能迁就,要是跟了地主儿子,是说死也行的,有个地主亲戚,就影响了我赵钩实的地位和二儿子国胜的前途。我宁可她嫁不出去,宁可把她嫁个八十岁的老贫农——八十岁谁还会娶个哑巴啊——我宁可把她嫁给个六十岁的老贫农。
赵狗屎想着就加快了脚步,来到大队办公室,正好大胡子和归田大左都不在,他们去北大田带人挖毛渠去了,毛渠要抓紧挖,趁麦苗没出来,渠埂上能长不少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