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人拉犁闹春耕,大人孩子累得屁股挨地就睡着,错过了叉鱼时间,从打队上分的咸鱼干吃光以后,就是窝头、土豆就咸菜了,哈拉库勒,人人都像鲁智深进了文殊院似的,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柳云把整个儿一条大鲤鱼炖了,想着做好了给左右邻居送些尝尝,她不知道这鱼姬顺跟爱社去放牛这件事,想给姬顺家多送些。可是,归田大左一回家,闻到了炖鱼扑鼻的香味,掀开锅一看,满满登登一大铁锅闪着诱人色泽的大鱼肉块儿。归田大左叫爱国:“爱国,去把你田阿姨,大成子和张克礼,还有李编筐给我叫来,我要请他们喝酒。”请这么多人来,柳云觉得也没啥好送的了。成归田这人以前是很小气的,柳云打从认识他,就没见过他请人吃饭,总是吃人家的请的来着,吃完了,背后还说:“我最讨厌请吃请喝,庸俗极了,毫无意义。”现在也不知咋地,动不动就请人吃饭,难道他也庸俗了?这不正常啊。
爱国说:“爸,要不要把张叔请来?”
归田大左说:“我让你请谁你就请谁,哪有儿子老子一块请的,父子不同席。”
爱国出门去请人,最先来的是眼镜田青,她身穿绿军装,齐耳短发上戴一顶崭新的军帽,军帽紧扣在后脑勺上,额前的刘海儿向两边分开,脸瘦了一些,显得更加白皙,黑边儿的眼镜和双眼皮的大眼睛一起闪着光。高胸脯,杨柳腰,屁股多情地扭着,一双大腿不长不短,不粗不细,小步轻盈,婀娜生姿。
“归田哥哥,有好吃的就惦记着妹妹我,真让人感动。”眼镜田青说着,抬腿撅腚上炕,往炕里挪了挪屁股,和归田大左挨着坐了。柳云端了一盆子清炖鲤鱼来,放在炕桌上,成钢跟着摆上了碗筷。眼镜田青咽了一口唾沫,看着柳云,妩媚地一笑说:“又给嫂子添麻烦了,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柳云说:“邻居住着,不用客气,论起来,我叫你嫂子才对,长幼有序,不可不讲。”
归田大左对柳云说:“现在要讲阶级感情,革命友爱。你去倒一壶酒来,一会儿就一起吃吧。”
柳云出去,拿了酒壶酒杯,提了装酒的塑料桶来,说:“酒菜都在这儿了,我有些头痛,先歇着去了。”说完就带了成钢去儿子的房间,跟孩子们一起吃。
柳云盛了一小盆鱼,对成钢说:“你把这盆鱼送姬顺家去,再去把玉莺儿叫来。”
爱社笑了,说:“姬顺家的鱼比咱家多,我们两个一起抓的,多给她一条狗鱼。”
柳云问:“你们两个去抓鱼,她妈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她哪敢去。”
“你还小,不能单独叫女孩子出去玩。还带着姬顺抓鱼,多危险。”
“我知道,是她自己要去的。她就是看着,又没让她下水,在岸边儿坐着,有啥危险。”
成钢说:“妈,这盆鱼送到玉莺儿家去吧,她奶奶经常吃不上饭,更别说好东西了。”
柳云说:“这是她们家的事儿,咱们别掺和,咱们送了鱼,田青肯定不高兴,又说不定怎么对老太太,你就去把玉莺儿叫来就行,就说叫她来写作业。”柳云不把玉莺儿娘叫眼镜,因为她自己是高度近视,戴着眼镜。
成钢去叫玉莺儿,爱国回来了。
柳云问:“人都叫来了?”
爱国说:“都来了。我爸这也不知道怎么了,全队人都看不起的大成子和张沟子,他要认作干儿子,他也不缺儿子啊。”柳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嘴。吃吧,我刚才倒出一瓶酒来,你们哥俩喝点儿吧,不用等你弟,这条大鲤鱼,放开吃,锅里还有。”
爱社从盆里把鱼头挑出来,给成城,装了满满一小盆。说:“这个好,还没刺儿。”
爱国打开酒瓶,倒了两碗酒,成城拉过二哥的酒碗喝了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柳云说成城:“小孩子千万不能喝酒,会成傻瓜的。”
不多时,成钢就带了玉莺儿来,玉莺儿坐在柳云身边,说:“亲妈,我又来混吃来了。”柳云说:“你每天都来吃我才高兴呢。我生了四个小子,就一个女儿,从小就没怎么在我跟前儿待,现在又跑到南疆去了,隔了两千里地。”柳云是想女儿爱华了。
那边屋里,眼镜田青、李编筐,还有大成子和张沟子他们几个,一边吃鱼喝酒,一边恭维归田大左,觥筹交错。归田大左说:“现在革命形势大好,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不能只看到哈拉库勒这一片地方。宣传要搞好,要把哈拉库勒宣传出去。克礼要多看报,好好锻炼,听说你立志写作,这是锻炼的好机会,你要写稿子,向外发表,会大有作为的。现在是不能讲派性了,但有革命派就有反革命派,要为革命派发声呐喊。”克礼就是张沟子,除了归田大左,哈拉库勒没谁还知道张沟子原来叫克礼。
张沟子说:“感谢干爹的教导,我要研究斗争新动向,要多观察才能揭露敌人,可是,我整天跟在奶牛屁股后面。”张沟子说着流下眼泪来。
归田大左说:“这都是滑头张醒根打压你,我明天就跟胡队长讲,重新安排一个放牛的,你去大队当文书,专心写稿子。”
大成子说:“干爸,我向你报告一个情况,钱富贵死了以后,赵狗屎就不怎么管四类分子了,还对我说:‘不要太过分了,四类分子也是人,差不多就行了。’我看应该把他撤了。”
归田大左说:“明着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暗藏的敌人和新生的反革命分子。”
眼镜田青说:“归田主任的水平就是高,看问题深刻,我步步紧跟你。”急粥他爹李编筐不说政治,只劝酒,“这酒好喝吧,过两天我再去公社一趟,让我堂哥再给搞一些,这是大麦酒,不是随便可以买上的,我哥虽然不是大领导,但在供销社那也是能办事情的。”于是,大家又端酒,夸起酒来。酒直喝到半夜,柳云带着玉莺儿在爱华屋里睡了,儿子们也都各自早早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放牛的放牛,上学的上学,爱国去北戈壁浇水,早早地就跟着老场院走了。归田大左睡到太阳一树高了,才起床,不紧不慢地往大队走。他没有骑白马,也不再和眼镜田青一路走。是县上的那个公鸭刘大宝犯了生活错误,滑头张醒根才没保住自己的位子,张醒根下来了,自己才当上了哈拉库勒的一把手。前车之鉴,这生活错误也犯不得,要警钟长鸣。
归田大左到了大队办公室,刚坐下一会儿,大胡子从北大田回来了。大胡子一进门,就从门边的水缸盖儿上拿起水舀子,打开缸盖儿,舀了一舀子水,咕噜咕噜地喝了,然后,放下水舀子,伸出大手,抹去胡茬子上的水,对归田大左说:“三水浇完了,麦子长得好,齐刷刷的。这个胡同理,把老落后周本善安排晚班浇坡子地,周本善睡大觉,地里冲出一条大沟来,这是他妈的冲走了一车粮食,能做多少白面馒头啊。这是犯罪,我得撤了胡同理。”
成归田说:“周本善冲了麦田,你撤胡同理不对,应该受处罚的周本善。”
大胡子说:“周本善我怎么处罚?扣工分?不扣他工分,他还年年吃救济呢。现在我咋罚他,也把损失的麦子罚不回来。队里有几个周本善一样的又懒又懒的,真的拿他没办法,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收。”
成归田拿出一盒雪莲烟,拆开封口,抽出一支来着给大胡子,大胡子说:“你那个没劲,抽我这个。”成归田就接过大胡子递过来的烟荷包,撕纸卷烟,点烟,吸了一口说:“还是你这个抽着过瘾,老胡啊,你消消气,怕就怕周本善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多干的多得不了什么,不干的也饿不着,这事就真的难办,先放一放,再想想办法。——现在,我想说另一件事,昨天我二儿子捞回来不少鱼,我就想咱们这儿河里湖里到处都是鱼,就让副业组去打鱼,可以改善全队人的生活,也可以卖到公社或县里去,提高集体收入。咱队上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找几个会打鱼的不难,现在就是要搞渔船和渔网。你还记得那个刘汉南吧,听说他打鱼卖钱,被当成是搞资本主义批判了,还有多吃多占的问题,他不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他们那个渔业队也黄了,他们的船和网还都在巴彦那边,留了划船的在那儿看着。咱们想法儿借来,或者用蔬菜或牛羊换来。反正咱们没有钱,要不,咱就先欠着他们的钱。”
大胡子说:“行,这是好主意。我去,红旗公社的领导我都熟悉。”
成归田说:“现在当权派都打倒了,管事的都是新的。”
大胡子说:“放心吧,管生产的还都是老人儿,新的领导也不一定不认识。他们这个打鱼队离咱们不远,离他们公社可有一百多公里,以后不会再搞了,那些打鱼用的东西不给咱们,就白扔了。听阎学良说,他弟弟当了红旗公社的主任,我找他来问问,要是真的,让他跟我一起去,这事保证能办成。”
大胡子出门,看见屯垦在和几个孩子在滚铁环玩,大胡子喊:“屯垦,你给我过来。——怎么没上课呢?”
屯垦跑过来,用手擦擦额头上的汗,说:“今天学农课,去菜地拔草,人家说我们把菜都给踩了,不让我们下地,一年级的就都回家了。”
“哦,那你去帮我把阎学良找来,他一准在村子里转悠。”
“哪个阎学良?我不认识。”
“就那个黄眼珠子的,眼皮上有个。”
“你是说阎志强他爹啊,我刚才还看见他了。”屯垦说完,滚着铁圈儿跑了。
没过多久,眼雪亮来了,大胡子递纸递烟给眼雪亮,“老阎,听说红旗公社主任是你亲弟?”眼雪亮卷着说:“什么听说啊?你怎么连红旗公社现在的革委会主任阎学秀都不知道?这是太不关心国家大事了。阎学秀就是我弟弟,同父同母。”眼雪亮卷好了烟,大胡子赶紧划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咳出一口痰来,扭头吐出老远去。
归田大左说:“老阎啊,队里需要两条船,建个渡口,河那边就有班车,去县上去北屯都方便,河那边就是地区大畜场,要是有了渡口,咱们买个牛卖个马的就不愁了,他们那儿啥都有,社员们买小猪仔小鸡雏回来养着,也能改善生活,增加收入,总之,建个渡口很有必要。红旗公社打鱼队好像是黄了,有几条船就放在巴彦那边,有个人看着,也没人管他,昨天他来找我借些粮食,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刘汉南打鱼队是黄了。我跟胡大队长商量,看他们公社能不能先把船借给我们用,买也行,可是队里现在没有钱,看能不能用东本换,好比洋芋啊,还有牛羊啊,不过这路也太远了,有些不划算。”
眼雪亮说:“要是他们的船真的不用了,那没啥问题,这个主我都能替我弟弟做了,以后有钱了,给他们钱呗,他们公社在山里,船拉回去当柴烧啊。”
归田大左说:“太好了,这得给你记一大功,老阎。”
眼雪亮抽了一口烟,咳了两声,没有吐痰,像是要说什么,没说,又大大地抽了一口烟,看着归田大左。
眼雪亮抽完了一支烟,说:“我有个事儿,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就是不怎么好开口。”
成归田说:“老阎,有啥要求你就说,只要队上能办到的。”
眼雪亮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神秘兮兮地说出一件事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