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瞎子去赶爬犁接晓露,太阳快要落山了,沙包子覆盖着皑皑白雪,高低起伏,树影在雪地里很长很长;风越来越小了,林梢上还有些沙沙声。
于水仙拽着牛菜园子的胳膊说:“牛主任,晚饭给秦大主任和宣传队的做什么?”牛菜园子说:“秦大主任喜欢奶膀子,你把奶膀子给他就行。宣传队的孩子们,大锅土豆烧牛肉,管够。”
于水仙当胸给了牛菜园子一通柔情绵绵拳,打得老牛浑身痒痒,面红耳赤,于水仙道:“老不正经的,咋不把你老婆的奶膀给他。”
牛菜园子哈哈大笑,推了一把于水仙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你把牛奶膀子给他做了吃,我知道秦大腌缸最爱吃红焖牛奶膀子。——老胡同,你再去整一瓶好酒。李叫兽,你晚上就和老胡同一起陪陪秦大主任,说我有事儿,上工地去了。”
马土匪先割下牛奶膀子,又从半边肋巴上剔下肥瘦相间的一大块肉,于水仙提溜着肉和奶膀子回食堂去。
太阳落到地平线,红彤彤的,贾瞎子从牲口王家出来,赶着爬犁,爬犁上坐着晓露、成钢和玉莺儿,心情大好的贾瞎子,甩了一个响鞭,马儿飞奔起来,迎着漫天霞光,贾瞎子唱起歌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
晓露说:“爸,这首歌被批判,不能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是含沙射影,反动的。”
贾瞎子说:“你不早说,我也不知道啊。”
晓露说:“以后啥歌都不要唱就是了。”
玉莺儿说:“现在爱上纲上线的人太多,什么都能给你分析出阶级斗争来。上面的只会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相信群众’。”
成钢说:“李屁癫就是这样的人,成天就没事找事。”
贾瞎子哈哈大笑后说:“李屁癫今天让马土匪给吓了个屁颠。”于是就讲起了今天宰牛,李屁癫鼓动抢肉的事。
“贾叔叔,你唱得真好,像我们宣传队的老师一样,我们宣传队的老师可是大学教授,下放下来的。贾叔叔,你以前是干什么的?”玉莺儿看着贾瞎子的脸,人都要挤到贾瞎子怀里了,晓露朝成钢那边移一点,搂住成钢的肩。
贾瞎子对玉莺儿说:“别乱动,小心掉下去。我以前是个孤儿,逃荒的时候,一个赶大车的收留了我,他叫贾不假,我跟他姓了贾。有一次,我和贾不假被国民党抓去拉炮弹,我们把炮弹送到地方,那地方全是解放军了,我们就跟着解放军,还是拉炮弹,拉着拉着,就拉到新疆来了,一直拉到了布尔津。后来我师傅贾不假死了,是赶大车送军需,遇上寒流,在戈壁上冻死的。再后来,我赶着大车加入了人民公社,又赶着大车跟大胡子来哈拉库勒开荒。”
玉莺儿转过身来,紧紧地靠在贾瞎子的背后,“贾叔叔,但是我总觉得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懂的很多,会的也很多,你不像是个孤儿。你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出身肯定不一般。”
贾瞎子说:“周总理说:‘一个人的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但他要走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家庭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向善还是向恶。为什么活着,决定一个人向善还是向恶,一个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更不能只为活着而活着。”
贾瞎子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有些实话他永远都不会说,打死也不说。贾瞎子原名叫端木侠志,父亲是大富豪,跟共产党有血海深仇,双手也沾满了共产党人和造反百姓的鲜血。后来因为坚决抗日,被日本人杀了全家,端木侠志侥幸逃脱,扒了路倒的衣服换上,随着逃难的人群漂泊,后来就遇到了车老板儿贾不假。
晓露推了一下玉莺儿说:“哈拉库勒的人都知道,我爸是赶大车的贾瞎子,你爸是开坦克的柳志平,你说谁的出身不一般呢?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不要刨根问底,会惹事的。你还是想想今儿晚上是跟我住呢,还是跟你的石头哥住。”
玉莺儿的脸红了,不是冻的,她靠在贾瞎子的背上,暖和着呢。玉莺儿也推了晓露一下说:“晓露姐你真坏,我是要跟石头哥哥去看我亲妈。”
成钢靠在晓露的怀里说,扭头看着玉莺儿说:“跟我去住呗,这么冷的天跑来跑去干啥,又不是没一起住过,还睡过一条炕呢。”
玉莺儿脸通红,晓露格格地笑,成钢感觉到晓露是紧紧地抱着他,他的心怦怦地跳。
夕阳完全落入西面的沙包子,玫瑰色的余晖也渐渐消散,西天的彩霞淡去了,当闪烁着几颗暗淡的星,雪地依然明晰,只是略显灰暗而已,夜色悄然降临了,天越发地寒冷,风如利刃般凛冽。
贾瞎子把雪爬犁赶到龟田成家门口,成钢下了爬犁,伸手拉着玉莺儿,玉莺儿起身跳下来,成钢把她扶住,她就靠在成钢肩头。晓露向他俩摆手,贾瞎子赶了爬犁,转弯儿走了。玉莺儿转身说:“我们进屋吧。”成钢松开了玉莺儿的手,转身在玉莺儿的身后,紧挨着进了屋。
屋里一片狼藉。
柳云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在桌边上坐着,姬顺妈金灿烂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姬顺在墙角,搂着成城坐着;龟田成和姬顺爸朴正东坐在炕沿儿上抽烟。
成钢和玉莺愣住了。
“这是整的那一出呢,日子不想过了,这是为个啥呢?戴个帽子不戴帽子,戴个啥帽子又有个啥,还不得干活儿挣工分,领口粮。”朴正东掏出烟荷包,卷了一支烟,点着了抽着,把烟荷包推给龟田成,说,“你有学问,比我懂的多,我敬服你,可是,我觉得政治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不就是个台子吗?今天上台讲话,明天上台挨批,明白人最糊涂,糊涂人才最明白。”
朴正东从东大坝工地回来,天黑才到家,刚进屋,成城就跑来,说他爸爸妈妈在打架。朴正东两口子急忙过龟田成家来,姬顺领了成城也随后跟来了。
姬顺妈说:“老成大哥,看在嫂子的情分上,我还叫你一声大哥。嫂子多好个人,把几个孩子都给你拉扯得这么好,把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的。你贪上事儿了,这都关了快两年了,她带着孩子受了多少欺负,受了多少罪啊。你是不知道撑着个没有男人的家多难,现在你回来了,不知道心疼,不知道报恩,还动起手来,你怎么能下得去手,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长的,你以后要是再敢动手,我就支持嫂子跟你离,孩子都给你养,我帮嫂子找一个,两条腿的驴找不到,两条腿男人可遍地都是。龟田成,当着孩子,你下保证,以后不再对嫂子动手。你说,你还敢动手不?”
龟田成说:“我保证,以后绝对再不动手,我这不也是喝了些酒,又话赶话,我保证,以后说啥也不会动手了。”龟田成这个被他妈和命运宠坏了的人,总是认为自己聪明绝顶,不同凡响,遇到挫折就是怨,怨命运,怨社会,甚至怨家人,就是从来没有怨过自己。
金灿烂说:“我谅你也不敢,再敢动手打嫂子,我就作证,带了嫂子告你去。”金灿烂又扭脸对柳云说:“你看,成钢回来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多好,我一直都挺羡慕你们家的。这要离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就没了。再说孩子怎么办,少爹没妈的多可怜,你能舍得下吗?夫妻干仗,家家都难免,一个锅里搅稀粥,哪有马勺不碰锅沿的?两口子哪有不打架的,炕头打了炕梢和,没有隔夜的仇。走咱倒些热水洗洗去。”
朴正东对龟田成说:“自己喝个啥意思吗?想喝了叫我一声,这邻居住着的,别自个儿喝闷酒。走吧,到我那儿喝酒去,一醉方休。”
金灿烂带柳云洗梳整齐,一起过来,金灿烂说:“都到我家去,一起做晚饭吃。”玉莺说:“我和石头哥刚吃过,你们去吧,我俩把家收拾一下,烧烧屋子。”
龟田成和柳云被朴正东两口子拉着扶着出门去,姬顺领着成城走在后面,姬顺对玉莺儿说:“辛苦了,刚来就让你干活儿。”
浓浓的惆怅,涌上了玉莺儿的心头,弥漫开来,弥漫了全身,乃至整个房间,玉莺儿没有说话,她流下泪来。泪眼目送姬顺牵着成城出了门。
“我去劈柴火,先把屋子烧暖了。外面太冷,你在屋里等我。”成钢对玉莺说。
“火都灭了,你先剁些细的拿进来,我把火点着了。”玉莺说着上炕叠被子。成钢抱了柴火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玉莺儿已经把炕上地下都打扫干净了,成钢放柴火在土炉灶边,玉莺儿蹲下来往灶里摆柴火生火,成钢拉起玉莺儿来,说:“还是我来吧,你不要再把棉裤点着了。”
玉莺儿张开双臂,抱住了成钢的脖子,成钢紧紧地搂着玉莺儿的腰,两腮相贴泪先流,“都怪你,还说呢,我右边的屁股上烧了个疤,只当是你留的记号了,万一走散了,记住,我右边的屁股蛋儿上有个指甲盖大的疤。”玉莺儿说着,就成了个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