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钢站在路上,雪花儿一会儿就落满了他的双肩,他看着古丽和解放在漫天雪花中远去,走进了那个哈拉库勒第二家小院。成钢估计二哥也快回来了,忽然看见玉莺和她娘眼镜田青从哈拉桥上过来,成钢想躲开,又怕二哥过来看不到自己,心里又想见玉莺儿,怕是以后的机会也不多了,想着,玉莺儿就到眼前。
“石头哥,你怎么在这儿?”玉莺儿跑过来,拉着成钢的手。
“我是在等我二哥,他去东大坝了。”成钢看见眼镜快步走过来,以为眼镜一定又会说玉莺儿,推开玉莺的手说,“下雪了,你走吧。”
眼镜并没有说玉莺儿,而是亲切地问成钢,“石头啊,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呢?”她看到成钢手里提的东西,说,“是给你爹打酒吧?出来了也该庆祝一下。你要原谅阿姨,阿姨是喜欢你的,跟你们一家也有感情,可是,现在的形势逼人,立场很重要,要站错了立场,我们一家也就完了,谁都不容易,像玉莺儿那样替你们家喊冤没有用,还会给你们家带来更大的麻烦。知道吗?阿姨是爱你的,能帮你们的时候,我会暗地里帮你们的。阿姨只有先红起来,真的红了,才会帮到你们家。”那时候得势叫红了,忌讳说火了,火了就是烧了,灰飞烟灭的意思。那时候人们用词讲究,丈夫也不能叫老公,老公是太监,把丈夫叫老公,就等于说丈夫不行了。
眼镜田青是为了红,让玉莺儿红,成钢觉得眼镜田青讲得是真话,也有道理,但是眼镜真的没有必要上台去打成钢的爸爸,把玉莺儿拉下台去就行了,当着那么多人打成钢爹的脸,也太过分了。
眼镜好像是看懂了成钢的心思,说:“石头,打你爸也是不得已,不是真的打,是打给别人看的,怕人家抓住什么把柄,我们全家人转城市户口就没有希望了。再说,凭我和你爸的交情,他会理解我的。不和你多说,我们得先回宿舍去,出来很久了。”
玉莺儿对成钢说:“我们刚从张医生家出来,是郭美丽请我们去吃饭。”
成钢对玉莺说:“你回吧,我二哥也快来了。”
眼镜田青说:“石头说得对,各回各家,各找个妈,我们一家也不会忘了你家的恩情的,可是现在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希望你爸的事情能有改变,人家贾晓露娘儿俩不是全平反了吗?只要真没当过特务,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眼镜说完拉了玉莺儿走了,迎着风雪,那雪越下越大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不大一会儿,革命赶着马爬犁从哈拉桥上过来,到成钢身边停下来,“东西都买好了吗?”
“买好了,两瓶酒,一瓶煤油,加上淑娴姐给的两块钱,还剩一块多呢。你们追上大哥了吗?”
“刚出二村就碰到了。我看要出事儿,我听他们说悄悄话的意思,淑娴好像要跟大哥跑。你可不要乱说,我也只是觉得他们好像有那个意思。”
“可是,这大冬天的往哪儿跑,遇到寒流就得冻死,哪年冬天没有冻死人的事儿。”
“先别说,让我再打听一下,说不定淑娴姐会说实情的。她跟你好,你找她问问,问个准信儿再说。走吧,先回家,爸还等着喝酒呢。”
革命和成钢回到家,柳云已经把鱼炖好了,下了一大碗白水面条,炒了一盘洋芋丝,给龟田成拌了面条吃了。革命和成钢进屋,柳云说:“你俩还挺快的,千炖豆腐万炖鱼,这小火宽汤炖的鱼,肯定好吃。快给你爸倒上酒,人都好着呢,团圆了,就是好事。只是你大姐,还不知道你爸回来了,明天就托人到县上发个电报,告诉你大姐,你爸回来了,让她和你姐夫今年方便就回来过年。”
成钢说:“邮班一星期来一次,把电报稿写好,他按字算好钱,把钱给他,他就拿到县上给发了。大队办公室不是常有人,邮班每次都把邮件送到学校,学校的古丽老师代他收发邮件。”
有鱼有酒,还有锃亮的罩子灯,龟田成盘腿坐在炕桌前,应该悠闲安逸的,什么帽子不帽子的,不当吃也不当喝,只是不能当官管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而已,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养大,乱说乱动干啥?柳云说:“我看戴个帽子也没啥不好,孙悟空不戴个帽子还不知道要捅多少乱子呢。”
“放屁!我这辈子就毁在你这个女人身上了。”龟田成倒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喝干了,夹了一块鱼,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条儿坦没什么刺儿,蒜瓣子肉,炖入味了,喷香的鱼肉也没有堵住龟田成愤然的嘴。
“要不因为你,我早就当大官了,因为你,我被开除了军籍,后来又是因为你,我被开除了公职,打成了右派,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到新疆来,不来新疆我怎么会戴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帽子?红颜是祸水,一点都不假。”
柳云说:“假,咋不假了?要不是我说了假话,一口咬定是我勾引了你,你就被枪毙了。就因为你强奸了我,我没有向组织说实话,我报答了你半辈子,给你生了这么多孩子,你还想咋地?吃不上两天饱饭你就要去找女人,你确实没少被红颜祸水给祸害,但那不是我!”
龟田成拿起桌上的酒杯碰过去,柳云也没有躲,也可能是因为眼神儿不好,酒杯碰在她额头上,立即就流出血来。革命挡在了柳云面前,成钢赶紧去拿了那个医疗箱,拿了碘酒、纱布给妈妈包扎了。
革命对龟田成说:“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从我记事,你出了多少事了,不管你去哪儿了,回来还有家,是我妈给你留着一个家,让你有地方回,还有酒喝。”
“这是什么家教,儿子教训老子是什么伦理?给我跪下,背《弟子规》”龟田成怒目革命,革命说:“我不懂什么伦理,也不想懂,我早都不上学,也不是谁的弟子,不背那玩意儿。”
柳云对革命说:“回你屋睡觉去,明天不是还要出爬犁子拉东西去吗?我们没事儿,我不跟他吵了,吵也没用,都是我错。”
革命回他的屋去了,龟田成对着成钢吼:“你给我跪下背《弟子规》!”
成钢跪倒在地,含着泪背——
父母呼 应勿缓 父母命 行勿懒
父母教 须敬听 父母责 须顺承
……
让成钢背《弟子规》是个台阶,成钢跪着当台阶,龟田成喝着酒,柳云去了爱华睡的那间屋,没有生火,躺倒在床上。龟田成听成钢把三百六十句,一千零八十字《弟子规》背了三遍,这才让成钢起来滚回屋睡觉去。
成钢去看柳云,“妈,这屋太冷,你去跟我和弟弟睡吧,我看他吓得发抖。”柳云起身跟成钢去,搂着成城睡了。
那雪下了一夜,天亮也没有停,哈拉库勒一片银装素裹,天地浑然一色,一切似乎都静止了,牛羊也不知都躲到哪儿去了,屋檐儿上连麻雀都没有。一大早成钢对柳云说:“妈,晓露姐让我跟她去大队部检查一个广播,我想学广播。”
柳云知道玉莺儿来了,想着成钢可能是要去看玉莺儿,又觉得孩子间的关系,还是得让他们自己处理,也就没有阻拦,便对成钢说:“早点儿回来。”成钢还真的不是想要去找玉莺,他有好多话要跟晓露说,比如爸爸总是打妈妈,大哥可能要带了淑娴跑……见到晓露,他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跟着晓露去大队部,只是尽可能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成钢一大早就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门口的几棵大树,五棵新疆杨和三棵河滩柳,河滩柳有上百年了,足有两抱粗,树冠很大,虽然落尽了叶子,蓬乱的枝条也像一把巨大的伞,遮天蔽日的。柳树枝桠上落着些乌鸦,都缩着脖子,也并不发出“哇——哇——”的叫声,预示着天将降一场寒流于此地,哈拉库勒静得似乎听得到苇湖结冰声,在“咔嚓——咔嚓——”地响,额河潺潺的流水似乎凝固了,没有一丝儿声响。
晓露没有在大队部,她回沙包子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