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供销社,卖布的柜台那儿有两三个人,春妮过去排在后面,解放跟过去,在一旁站着,忽然听到曾经熟悉的“啊啊——哇哇——”的喊叫声,解放转过头,他看见了红梅。红梅手里牵着孩子在门市部另一头卖烟酒糖茶的柜台那边,没有买东西,像是在闲逛。红梅看见解放,抱起孩子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解放,又看看解放身边紧挨的春妮,红梅笑了,眼里含着泪。
解放对春妮说:“她叫红梅,我的邻居,是个哑巴。”
春妮说:“你们说话吧,我去扯布了。”
解放心想:人家是哑巴,说什么话?
红梅穿着红缎子棉袄,外面套着灰绦卡小翻领外衣;头发梳得很光亮,散发着一股美加净头油的香味儿;脸蛋儿也鼓起来了,皮肤油亮地紧绷着,脸色红润;腰身也粗了,显得略有些臃肿。
解放正和红梅说着话,是用目光,忽听得背后“醭——”地一声,像是谁放了个清脆响亮的屁。可那不是放屁的声音,那是传说中的“嘉曼扯布”。
嘉曼是一个哈萨克老光棍抚养的女孩,解放后翻身当家作主人,上了小学,小学毕业后在供销社当了售货员。嘉曼在柜台内侧镶一把长尺,尺子的一头安了个小刀片。嘉曼扯布,在柜台边儿量了,又快又准,用两手掐着布边儿在小尖儿上一划,两臂猛地张开,只听“醭——”地一声,干脆响亮,就像放个屁似的,布就扯好了。全公社的人都佩服嘉曼,也把放得很响的屁叫“嘉曼扯布”,如果骂谁说的话不中听,就说:“你别在那儿嘉曼扯布了!”
一声真正的“嘉曼扯布”响过之后,春妮付了钱,嘉曼把红条绒布叠好,送到春妮手上,春妮拿了布,转身向正在用眼睛跟解放说话儿的红梅笑笑,拉了解放的胳膊说:“解放哥,咱们走吧,到马裁缝家去。”
红看着红梅笑了,她拉过解放的手来,在手心儿上写字,解放手心儿痒,把手缩回来;红梅又把解放的手拉过来在手背上写——她是你媳妇。
春妮拉着解放走了,红梅脸上滚下两行热泪来。
认识红梅的人都觉得红梅是沾了大光,享了大福了,解放也觉得红梅活得挺好,比跟了自己要好得多。
解放跟着春妮到马裁缝兄弟仨开的公社裁缝部,人家正在吃饭,等到吃完饭,人家说要到四点钟才上班,解放跟开票的马老三的媳妇说:“同志,我们是从恰里巴克来的,坐给牧业拉饲料的爬犁,人家装了饲料就要走,不等我们,我们就回不去了,爹妈也惦记着。姐姐您就行个方便,给我们量量,开个票,我们放下布就赶爬犁去。”
马三媳妇看着这一对儿,小伙姑娘都顺眼,小伙说话也好听,便给春妮量体开票,收了春妮递过来的红条绒布和加工费一块两毛五。春妮问什么时候来取,马三媳妇说:“看你们这是要办喜事吧,给你们快一些,三天以后来拿吧。”
春妮脸红了,接过发票说了声谢谢,就转身拽了解放的衣袖出门去,两人一路小跑着赶回公社大院,爬犁队就停在公社大院里。解放和春妮来到公社大院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往爬犁上装东西了,大胡子让解放和春妮快去食堂,大师傅还在食堂等着,给他俩留着饭呢。
这是出公差,吃饭不用饭票,也不用粮票和钱,只要登记就可以了,大师傅看了解放写的用餐登记,说:“大胡子说你们是兄妹俩,怎么一个姓钱一个姓鲍呢?”
“我们不是兄妹,还不是一个队的呢,我在哈拉库勒,她在恰里巴克。”
大师傅说:“我明白了,挺好的一对儿,快点吃吧,菜就这么多了,馍管够。”
春妮脸红了,解放想解释,又觉得吃完就走了,解释这个多余,就闷头吃饭。春妮的心怦怦地跳,她确定解放是默认了,柔情地看着解放,把自己盘里的菜拨了一半给解放。
吃完饭,爬犁已经装好,有一辆爬犁上装了公社批给东大坝水利工地的肉和面。爬犁队出发了,沿着来时踏出的路,在皑皑白雪中,向着东南方向飞驰,春妮靠在解放的背上,春心荡漾。
下午,爬犁队到了恰里巴克,人马稍事休息,便又踏上了回哈拉库勒的路,春妮招手和解放告别,鲍老大坐上了解放的赶的爬犁,带了鲍大牛的托付,到哈拉库勒去。
哈拉库勒的天很蓝,凛冽的寒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呼啸,额尔齐斯河似乎瞬间凝固了。
昨天夜里陪龟田成喝了大半夜酒,早上醒来的时候,姬顺已经带了金龙金虎上学去了。朴正东坐起来,正要穿衣服,金灿烂来到朴正东的跟前说:“你就多睡一会儿,回工地也不在乎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朴正东一把搂住金灿烂,亲了起来。“快松手,让我把门扣上去。”金灿烂气喘吁吁地说。
一番亲热后,又睡了个回笼觉,朴正东才起床,洗脸吃饭,穿戴整齐,心满意足地出门去。朴正东去叫上成归田,到大队部装了炭,快马赶回东大坝去。
东大坝大闸门小水电工程,土石方已经完成了过半,开挖的引流渠,被风雪填平了。两台拖拉机装着巨大的推土铲正在推雪,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男女社员挥舞铁锹,铲除拖拉机推不到的地方,没有人偷懒,停下就意味着冻僵,就连周本善也不拄着铁锹抽烟了。
朱耕和牛菜园子来到知青队的工地,这里向阳又背风。朱耕正和老场院说话,林泓渭和张淑娴抬了一抬把子雪,从朱耕跟前过,朱耕让泓渭停一下,泓渭和淑娴放下抬把子,站在牛耕面前,朱耕捏泓渭的衣服和手套,看看她脚上穿的大头鞋,问:“冷不冷,冻不冻脚?”
林泓渭说:“报告首长,我的装备很好,不冷。”
朱耕又对淑娴说:“你的装备就差多了,要注意,千万不能冻伤了。太冷,你们快走吧。”泓渭和淑娴抬着雪走了,朱耕对老场院说:“这些孩子就只干些清理的活儿就行了,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快干快回,一定不能冻伤冻病。得给他们买大头鞋,皮手套,等老胡回来,看他能搞回多少粮和肉来,既然回乡知青和下乡知青在一起劳动,那就同吃同住吧,伙食上都按下乡青年的标准,由队里出。”
老场院说:“这样最好,有利于下乡和回乡的知青间的团结、互相帮助。”
“哎——朱组长,老牛,你们都在啊,我找你们有事儿。”只见朴正东从黄土坡上面过来,高声喊了一句,就一屁股坐下,从坡上出溜下来,到沟底没有刹住,打了几个滚儿,才爬起来,狗皮帽子也甩出去好几步远,朴正东捡起帽子戴上,拍打着满身的雪,跺了跺脚说:“我把成归田带来了,我是想提个建议,现在天冷了,工地上百十口子人,这做饭取暖的,我一个人拉柴火根本供不上了,这成归田不会干活,让他挖渠,连个娘儿们都不如 ,更别说抡大锤了打炮眼了,没人愿意跟他一起干,我看啊,就让他跟我拉柴火去,砍木头抱柴火总会吧,装柴火赶爬犁的,我教他。”
牛菜园子说:“我看这样好,今天早上赵狗屎找我说,要把龟田成抓到工地来管制,得好好收拾,杀杀阶级敌人的威风,长长贫下中农的志气。我正愁这龟田成来少不了麻烦,耽误工程。就这样,让他跟老朴拉柴火去,什么斗争批判的,等这工程完工了,有的是时间搞。这个工程洪水前必须完工。”
朴正东说:“我现在就回队上抓马拴爬犁,下午就可以带了龟田成一起去拉两爬犁柴火回来,保证把所有的地窝子都烧得暖暖和和的。”
牛菜园子让朴正东等一下,又对朱耕说:“朱组长,你就坐老朴的爬犁回队上去,县上王广禄主任这两天可能要来,再说秦主任还在队上呢。队上那边宰牛分肉的事,我已经安排了,还劳朱组长操心检查,别出啥差错。现在越困难,群众的意见越大,搞水利,抗灾的事儿可是耽误不得,真怕出事儿。”
“好,那我现在就回去,不要耽误老朴套爬犁拉柴火。辛苦你了,老牛,这地冻得铁似的,活越不好干了,拖拉机也不好使了。”
朱耕跟朴正东回到工地的大地窝子,老广东已经帮龟田成打好了地铺,坐在地铺边的木头上抽烟,老广东说:“老成啊,我老广东虽然从前是个摇鼓叫卖的市井之徒,但我也走南闯北,见过些个世面,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正如老话说的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终会有出头之日。”
老广东这话说到龟田成的心里去了。龟田成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但他天资聪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伪满国立中学,被家乡父老称作状元。抗日时期投了八路,解放战争屡立战功,官至县大队长。他被开除军籍,两次被开除出党,进过两次监狱,现在又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这些不幸的遭遇,他都归结为是因为柳云。要不是柳云长得太漂亮,他不会控制不住第一次丢了军籍党籍,还差点儿丢了脑袋。要不是柳云犯神经病,揭发他乱搞男女关系,他也不会第二次被开除党籍,还开除了公职。美人如毒蛇,美人是祸水,龟田成离不开毒蛇和祸水。
总之,龟田成对老广东的话很受用,把他当作知己,而看待朴正东则不同:龟田成得势的时候,他不巴结,现在倒霉了,他却表现出极大的同情,道貌岸然,假高尚,占据人格的制高点。
龟田成觉得朴正东这是狗眼看人低,一股江湖气息,根本就不懂“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龟田成是不屑与朴正东这种人称兄道弟的。虽然成兴邦变成了成归田,成归田又变成了龟田成,但骨子里,龟田成绝对不是个平常人。
“走,老成大哥,咱们回队上给你套个爬犁,你跟我一起给工地拉柴火。”朴正东进了地窝子,拉起龟田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