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坝水利工地上马达轰鸣,人来人往,不远处的土坡上有几个地窝子的烟囱冒着烟,成爱国和钱解放赶了一辆拉拉车,拉着行李来到地窝子门前,卸下行李卸了马,拿起铁锹,挑起土筐就奔了工地去。
编筐的拐宝说:“你们才来,收拾一下,休息一下,下午再去呗,急个啥哩?”
解放回头对拐宝说:“力气攒不下,攒下也没啥用,闲着不是啥好事儿。”爱国也回头看看拐宝,笑笑,“俺们不累,闲着也不舒坦。”拐宝说:“爱国哥说的好听,你以为我傻啊,你是急着上工地是去找淑娴。”看着爱国和解放往工地那边去,爱国想:“我姐也不知道过得咋样。”
戈壁风吹过黄土岗,凛冽彻骨,太阳耀眼地照着,却感觉不到温暖,只有动起来,挥动锹镐,挑起重担,方可热从内生,筋骨舒展。那些哆哆嗦嗦、畏畏缩缩的,不是偷懒的就是体弱多病的。
张淑娴穿着大红毛衣,把外套垫在肩上,挑起不大不小的两筐土,鬓发被汗水浸成了绺,贴着两颊。淑娴在队上算不上一个壮劳力,干力气活儿最多算个半劳力,但在知青队里除了小兰,就数她能干了。知青这边干活不分任务,也不按任务记工分,都记整劳力工分——一天十分工,男女都十个工分。队里的社员,在这工地上可是按挖的土方量多少来记工分的。不便计件的活儿,男劳力一天十个工分,女劳力是八个工分。
成爱国远远就看见了淑娴,他对解放说,“我去那边看看淑娴,一会儿去找你。”说着就朝知青干活儿的那边去了,知青们跟着拖拉机铲土,修坝,活儿比较轻。淑娴沿着小路把土挑上堤,挑了空筐子回来。爱国上前接下淑娴肩上的担子,从自己肩上解下垫肩给淑娴戴在肩上。
爱国说:“我妈刚做的,我家那个缝纫机让玉莺她爸给修好了,有些坏了的零件,他让郑铁匠打出来,他用锉刀一下一下地锉出来,现在我家那个缝纫机比以前还好用呢。这个垫肩你就戴着,我那儿还有一副是给革命的,革命现在还在下网打鱼,用不着,我先用着,让我妈再给他做一副。你把外套穿上,挑不动就少挑些,不要装太满了,现在这天气一冷一热的,出汗容易着凉。”
说着小兰也挑了空筐子回来了,晓琴和树新忙着给两副担子装土,小兰问爱国:“你咋来了呢?”
“厕所盖好了,知青的宿舍也修好了,我就来这儿来了。”
“你来了,你就挑土吧,我的肩膀都肿了。”小兰说着把扁担递给爱国,爱国没有接小兰递过来的扁担,他看了一眼淑娴,又看看小兰,指着社员们那边对小兰说:“我得到那边去,解放已经去给我领任务了。——肩膀疼,你就和淑娴用抬把子。”
“用抬把子胳膊疼,手也受不了啊。”小兰说着看看淑娴的垫肩,“这个垫肩挺好看的。”
爱国说:“我行李里还有一副,一样的,我去拿来给你,我不用,我的肩膀早都磨出老茧了。”爱国说着从裤兜掏出一个手绢包来,递给淑娴,说:“我做的。”说完转身走了。
淑娴打开手绢,里面包的是一把小木梳,浅褐色,是用面蛋子木做的。“这么帅的小伙子,是谁啊?”张树新停下活儿,拄着铁锹问淑娴。
淑娴说:“是我哥。”
牛小兰说:“是淑娴从前的对象,现在退婚了。”
“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退婚了呢?”
“他爸抓起来了,说是日本特务。”
“小兰,别说这些好不?”淑娴轻轻推一下小兰。
李晓琴说:“他爸抓起来了跟他有啥关系,退什么婚啊?你要是真的不要了小心别人抢了去。”
张树新说:“你知道啥啊,现在流行的顺口溜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找对象穷富美丑都不重要,要是成分不好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连孩子都受连累,上不了学,招不了工,也当不了兵。只能一辈子当社员,还得受管制。”
牛小兰说:“当社员的才不想那么多呢,能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就行,成分好的也没见好到哪里去,招工的当兵的,哈拉库勒还没见一个呢。倒是走了一个贾晓露,有工作了,她原来还被管制,睡猪圈喂猪呢。不过,淑娴姐,你就不一样了,你这儿都退婚了,就别再黏糊在一堆里了,让人说闲话,你爸还是干部呢,你弟弟又是作家,你和爱国不合适。”
“小兰,你是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和爱国不合适,你合适,你这是明抢啊。”
“我没抢啊,是你和爱国退婚了。”
“我是和爱国退婚了,但我也可以和爱国结婚,法律保护婚姻自由。”
“现在是群众专政,不讲法律。”
成爱国送了垫肩来给小兰,淑娴拿出面蛋子木的小梳子,梳了梳辫梢说:“爱国,梳子做得真好,可是让你花了不少工夫,我喜欢。”那小梳子上还刻了两个字——淑娴。
小兰戴上爱国给她的垫肩,冲着爱国妩媚地一笑,挑起担子走了。淑娴把爱国拉一边,小声说:“等你爸回来,咱们就结婚。”
“行,现在不说这些,到时候再说吧,听你的。”爱国说着,帮淑娴把担子上了肩,转身去社员挖土方的工地去,刨坑挑土挣工分去了。
马达隆隆,红旗飘飘,凛凛西风里,东大坝水利工地热火朝天,人们为了多挣些工分,也为了早日用上县城里的人才用得上的电灯,像太阳一样光明的电灯。伟大领袖说:“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哈拉库勒人相信奇迹,他们在用他们的双手,创造他们未曾有过的,甚至是未曾见过的东西,这就是奇迹。在经历了雪灾、水灾、火灾之后,他们相信人可胜天,人必须胜天,人定才可以胜天。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湖面结的冰终日不化,每天都要一边划船,一边用斧头敲开了冰才能到湖里去取网上的鱼。砸冰也越来越费劲了,砸冰的工具由斧头改成了钢钎。成革命把挂网从湖里取出来,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取挂网,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成革命收了全部的挂网,在太阳下晒了半天,又找人把船拖上岸,底儿朝天架起来,用桐油刷了两遍,苫上蒲草帘子。革命拿了他的金箍棒,腰里扎了牛皮绳,别着双股叉,对贾瞎子说:“瞎子叔,打鱼的活儿今年就结束了,我干啥去?”
瞎子说:“天快下雪了,你回家收拾爬犁,选一匹好马,咱们打鱼队就要变成一个雪上运输队,拉柴火,运粮食,还可以帮牧业上送草料。你和李编筐家急粥,还有我儿子墩子一组,三个人五匹马,要保证每天有两匹马在槽上喂着。不管有什么任务,随时可以赶出爬犁去。”
成革命说:“墩子还太小,咋不让他上学呢?”
贾瞎子把手里的桐油桶盖好,搓了搓手,像是要把自己的手也油一下,“说啥都不上学了,也学不进去,整天在家没啥正事干容易学坏,就让他跟着你吧,这哈拉库勒他最佩服的就是你。”
革命说:“那我就回了,回去找墩子,带他一块儿收拾爬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