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小四川欧阳铭武的话说,解放就是个瓜娃子,傻就是瓜,瓜就是傻。钱解放确实是个傻瓜,他妈妈韩佳玉嫁给了王占海,原先以钱富贵为户主的户口就要注销,重新登记户口了。大胡子说让他和两个弟弟都改姓王,家庭出身改成贫农,他就是不改,还说:“夫妻可以离婚,爹死娘也可以嫁人,但父子不能离婚,爹死了还是爹,血缘改不了,后爹再亲也是后爹,我知道我身上流着谁的血。我就是条土狗,不用假装大尾巴狼。”结果户口本上进疆和新生都姓了王,家庭出身是贫农;解放还姓钱,家庭出身填的还是“地主”。
赵狗屎听说这件事儿,对他老婆独眼狼说:“钱解放才真是个傻子,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这辈子算完了。幸亏那时候果断把红梅给嫁出去,现在可是吃香的喝辣的,公公还是国家干部,红梅就是国家干部的儿媳妇。”
独眼狼说:“你得意个屁,人家把咱们当亲家了吗?红梅生了都没告诉咱,这摆满月酒,请了李编筐都没请咱们。你就是八百块钱把闺女给卖了。”
赵狗屎说:“人家又不欠我们的,一个哑巴闺女,就算是卖了,八百块也是个好价钱了,你就知足吧。”
哑巴赵红梅生了个大胖小子,算是许家续上了香火,她公公许三更,乐得合不拢嘴,为孙子满月大摆酒宴,全公社乃至县上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宾朋满座,肉肥酒烈,猜拳行令,欢声雷动,有人窃窃地问傻子建设:“你媳妇晚上跟谁睡?”
建设说:“跟爹睡。”
那人说:“等你媳妇一出来,你就到她跟前儿喊:‘我媳妇跟我爹睡,孩子是我爹的。’明天就可以开真的大汽车。”那人说完就起身走了,他早已吃饱喝足。
许三更的老婆领着给红梅出来,红梅穿着大红缎子袄,怀里抱着孩子,她比从前白胖了许多,脸像瓷塑的一般,细腻生硬,没有什么表情。
傻子建设跑过去,大声说:“我媳妇跟爹睡,孩子是我爹的,我要开大汽车。”全场一下鸦雀无声了,忽然就响起了一片哄笑声,掌声雷鸣起来。有人把傻子建设拉到一边儿去,有人起身走了。
红梅毫无表情地四处看看,像一个大瓷娃娃抱着个小瓷娃娃,她的婆婆把她拽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拽她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拽她离开,只是觉得人们的表情都诡异得很,让她有些恐怖。
许三更站起来说了几句感谢来宾的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又说:“我儿智障,让大家包涵,不要在意,吃好喝好。”接着留下的人继续喝酒,不久就又欢声笑语起来,也有些窃窃私语。
解放不知道红梅生孩子,要不是古丽问起红梅来,他好像已经把红梅忘了,他想忘掉,但怎么也忘不掉风雪林中的初吻,像林中的雪一样。
“想啥呢?走吧,我跟你去拉土。”古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铁锹。解放把牛车牵出院子,对古丽说,“上车吧。”
古丽跳上车,坐在车帮子上,解放赶着牛车朝东去,村子东边有黄粘土,用来砌墙或是掺了麦草上房泥。到村东去拉黄粘土,就要经过大马圈和哈拉沟桥,那里总会有些闲人,冷了就在大马圈的墙根上晒太阳,热了就在哈拉沟桥边的大柳树下乘凉。打听家长里短的一些小道消息,再从村子的大道上传播出去,这就是哈拉库勒的自媒体,虽然没有什么收益,流量也就是几个到几十,但很多人乐此不疲。现在,连一些懒汉都被拉上了水利工地,年轻能干的妇女也都去了,村子里剩下的兼职从事自媒体的人少了,剩下的基本是专职的自媒体人。人少了消息就少了,编造的由头也少了,谁家的房上落了老鸹,谁家的狗跟谁家的狗扯秧子了,谁家的男人半夜跑回来了,都成了关注的热点。
“看,钱解放的车上坐个女的,还靠得恁紧。”
“是贾晓露,后半晌我看到她俩拉土块来着,备不住在搞对象,一个地主儿子,一个可能是特务,般配着呢。”
那时候哈拉库勒的自媒体把有生活问题的人都叫坏分子,把有政治问题的人统称为特务。一个很有见识的老婆娘,嗑着瓜子儿,她嗑瓜子儿可是嗑得出神入化,只见她丢瓜子儿进嘴里,叭地嗑了,嚼咽了瓜子儿仁儿,并不见吐出瓜子儿皮儿来,嗑了好一会儿,只听“噗”地一声,吐出一口瓜子儿皮来,像天女散花似地,带着唾沫星子飞落在地上。她“噗”了一片瓜子儿皮后说:“看长的那样儿,勾男人魂呢,不是个特务,也是个坏分子。”
钱解放赶着牛车走近的时候,有人发现真相——车上坐的不是贾晓露,而是一个哈萨克姑娘。
“是个哈萨,哈萨不吃大肉。”
“从哪儿弄来个哈萨呢?”
“你这消息咋这么不灵通呢?是知青,刚来的,在学校当老师。”
牛车过了哈拉沟桥,王文远的老婆石榴香大声问解放:“解放,这是你对象吗?她吃不吃大肉?”
解放使劲抽了牛屁股一柳条子,牛车就跑起来,颠得古丽起身蹲着,抱着解放的肩。
古丽对解放说:“我吃不吃大肉是很重要的问题吗?我没有吃过大肉,但是,我可以吃的,我爸爸说,作为风俗习惯,哈萨克人不吃大肉是受到尊重的,作为宗教信仰,有信仰的自由,也有不信仰的自由。我爸爸是党员,他不信仰宗教,但是他不吃大肉,也不反对别人吃大肉。我想,我可以吃大肉。”
“你要是吃大肉会有很多哈萨克人骂你的,你为什么要吃大肉呢?”
“破四旧。再说,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吃大肉,我也可以吃。”古丽想和解放谈对象,她几次想说都没有说出口。那时候一般不说谈恋爱,都说是谈对象,也不知道怎么就都觉得谈恋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无产阶级是谈对象。解放感觉到古丽是要和自己谈对象,心里无比缠绵,牵肠挂肚的。
解放对古丽说:“我爹是地主。”
古丽好像不觉得奇怪,她对解放说:“我阿爸是巴依。”
解放:“我才上了初中。”
古丽:“我的高中闹革命来着。”
解放:“我没有工作。”
古丽:“我接受再教育。”
解放:“我根本没有前途。”
古丽:“我爸爸一会儿靠边站了,一会儿又不让站边儿上,一会儿又要站在中间儿挨批斗,也不知道以后会靠哪儿站,我只知道我是靠不了他。我的前途也就剩下嫁人了,我不想天天挤奶烧茶缝毡子,我想嫁给一个有文化的汉族人,我想有新鲜的生活。”
解放:“你还是好好想想,不要这么早决定,这不是摆家家玩儿。”
古丽:“你答应我先不和别人谈对象,我就再好好想想。你不要当我是太随便太草率太早谈恋爱,除了谈恋爱,我还能干什么呢?下班以后,点灯瞪着眼,吹灯闭上眼,没有事做,没有书读,也没有朋友。我们是好朋友,我喜欢和你一起,要是不确定我们是对象,就被人们议论,会惹出麻烦来,还不如就直接谈对象好了。我想跟领导说,你是我的对象,免得他们教育我。”
解放说:“行,我当你的对象,你跟领导说吧。”
“那我就说我是你的未婚妻。”
“这好像是得寸进尺了。”
“未婚妻就是对象,对象就是未婚妻,这没有什么过分的。”
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更何况是跟“未婚妻”一起干活儿呢,说着笑着就拉了三车土,太阳就要落山了。
“和我去吃饭吧。”古丽对解放说。
解放说:“不去了,男人总跟着女人去吃饭,会让人看不起。”
“不要说‘男人女人’这样的话,不好听。应该是男同志和女同志。未婚妻也不行吗?”
“更不行,那叫吃软饭。男——男同志的责任是养家糊口,不可以靠女同志吃饭,也就是不能吃女同志的饭。”
“那女同志呢,也不能吃男同志的饭吗?”
“女同志靠男同志是天经地义,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没想到你还挺封建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如果男女都一样,活着就没有意思了。”
“你说的话也有道理,可是容易被人抓辫子的,弄不好就成反动言论了。因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以后说话可是要注意。”
“你是知道的,我说的都一样,和伟大领袖说的都一样,不是都一样的。不过你放心吧,我和别人说话很少,说也不会说什么道理,现在说道理的都是不懂道理的人,我懂道理。”
“说道理的人都不懂道理,现在是这样,将来可能也是这样,也可能永远都是这样,说道理的不讲道理。比如学校那个李屁癫。”古丽把李贫代叫成李屁癫,钱解放听了哈哈大笑。
古丽说:“你不要笑嘛,我叫他李屁癫,他不怎么愉快地接受了。”古丽给李英俊起了个名号,叫“李屁癫”,从此哈拉库勒人就不把李英俊称“叫兽”了,李英俊这个名字只在档案里和签字上,生活中被人遗忘了。
解放卸了车,放开了牛,牛走出院子,迎着夕阳走了,到处都是清澈的秋水和芳香的秋草。古丽跟着解放,向东走,火红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古丽挽了解放的胳膊说:“看我们的影子多好看。”
解放说:“快松了手,让人看见。”
古丽说:“我不怕,你是我的对象。”
解放说:“对象也不行,那怕是夫妻,也会被当成是不正经,作风问题。”
“全是假正经,夫妻也算是作风问题,那么多的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没用,现在是假正经压倒真正经。”
古丽松开了解放的胳膊,两人离开半步远,并排走,古丽说:“今天早上,一个叫成钢的学生,因为和李屁癫顶了句嘴,被李屁癫给开除了。”
“古丽,记住我的话,多干活儿,多做好事,不说道理,不惹是非。千万不要表现自己,不积极也不落后,不脱离群众也不随波逐流。”
“听你的话,我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你确实是我的未婚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