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起,随风漫卷的雪花儿变成了雪雾,只觉得寒风透过衣背,玉莺儿打了个寒颤,成钢走到她的背后去,紧挨她。晓露问玉莺:“莺儿,你穿这么单薄哪能行呢。”
玉莺儿说:“我带了军大衣,在大队会议室呢。”
“那咱们就快点儿跑吧。”晓露说着就跑起来,大家就跟着一起跑,一会儿就到了大队会议室,晓露带着玉莺儿去穿大衣,古丽要去食堂说跟于水仙说中午不来吃饭,成钢和圆圆慢慢走着。
玉莺儿穿了大衣,去招待屋那边找她妈妈眼镜田青,眼镜在秦大腌缸屋里喝奶茶聊天,玉莺儿对眼镜说:“妈,我想要跟晓露姐姐去她家住。”
在会议室里打地铺,男的女的在那一间大房子里,又冷又不方便,眼镜觉得玉莺儿说得有理,又是跟晓露在一起,况且晓露就在跟前儿,要是不让去,就是不给晓露面子了;虽然眼镜也知道玉莺儿一定会去看柳云,但觉得也没啥不好,自己在大会上当着众人搧了成归田,确实有些过分,不念旧情,也不可结新仇,玉莺儿去看柳云倒也能缓解一下紧张的关系。
眼镜说:“去吧,跟晓露在一起,我放心。”
玉莺儿和晓露出来,跑着去追成钢,在哈拉桥那儿追上了。古丽已经从食堂出来,和成钢、圆圆一起等晓露和玉莺儿。大家说笑着过了哈拉桥,又过了大马圈,不远就是钱解放的家,牲口王和韩佳玉两口子都在猪场那边,钱解放的两个弟弟在家。钱解放有两个弟弟,一个叫钱进疆,一个钱新生,现在都改姓王了。钱解放的爷爷给钱解放的爹起个名字叫钱富贵,钱富贵没有富贵,就被分了田地财产;全国解放了,钱富贵生了第一个儿子,取名叫解放,可是,钱富贵没有解放,还被管制了;钱富贵响应政府的号召,自愿进新疆,奔着希望,那年生了二儿子,取名叫进疆;后来他跟着大胡子开荒种地,创建了十大队,又生了三儿子,取名叫新生,可是,他却饱尝了贫下中农专政的铁拳。这都是命啊!——钱富贵临死前曾这样感慨。
“晓露老师,圆圆老师,成钢玉莺,你们来了。古丽姐,我去猪场叫妈去。”进疆说着跑了出去,古丽让大家坐。
韩佳玉听说古丽带了晓露几个人来家,就让进疆在猪场看着,叫了牲口王一起赶快回家。
韩佳玉和牲口王进家,古丽已经把肉煮进锅里了。
一见晓露,韩佳玉便把晓露搂进怀里,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两人都泪流满面,大家看着,竟也流了泪,也并不知道韩佳玉和晓露为什么流泪。
牲口王杀了两只鸡,一只让古丽做大盘鸡,另一只让晓露一定带回家去。王占海说:“你妈吃苦了,了不起的女人,带着你和墩子,你们都长大了,她是多么不容易啊。我跟你‘瞎子爸’当年一起来哈拉库勒,在狼窝荒滩沙包子里开荒种地,蚊子风沙冒烟儿雪,可算是生死之交。你妈生你小弟弟还被隔离审查,孩子现在都到处跑了,我都还没去看过,觉得亏欠呢。”
韩佳玉抹了眼泪,对牲口王说:“快别这么说了,孩子工作了,日子都好了,是喜事,我们这儿刚擦了泪,你又说这话,还让人高兴不?晓露知道你是好人,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
“好,我不说了,谁能不遇到难处,是悲是喜,全看你怎么想了,苦辣酸甜都尝了,活得才不寡淡。”牲口王对韩佳玉说,“你陪孩子们,一会别忘了给晓露把鸡给装上,我去猪圈,把进疆换回来。”
牲口王刚出院门,看见一架马爬犁从西边跑过来,爬犁上有三个人,赶爬犁的是贾瞎子,便招呼道,“瞎子——你等一下。”近前看爬犁上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张滑头,一个是眼雪亮,便又问,“这大风雪的,你们这是干啥去?”
贾瞎子说:“眼治安醉倒在沙包子的雪地里了,弄不醒,我怕他是不行了,请了张医生去看,吐了个干净,没啥要紧了,这就把他送回家去。”
牲口王说:“晓露在我家呢,你一会儿过来呗。”
贾瞎子说:“我得送张医生去工地,说是有人冻伤了。”
牲口王说:“不管早晚,你回来都到我家停一下,把晓露带回去。”
爬犁刚走两步就突然停下来。眼雪亮的胃又抽搐了,呕了一阵子,只吐出些黄水来。一肚子一篮子的酒肉,确实都有过,现在都没有了,只剩下头疼、酸软和呕吐。人生不也是这样吗?你正为得到而欢喜的时候,说不定转瞬就是失去,不是转瞬失去,最终还是要失去。好吃的别多吃,不是花钱出力得来的,更不要贪,吃得多了是要吐的,说不定还会把先前花钱费力吃进去的一并吐出来。吃得好受,吐起来可就没有那么舒坦了。
“快走吧,送我回家,我不舒坦了。”眼雪亮吐了一阵子,有气无力地对贾瞎子说。
“把眼大治安给冻病了我可负不起责任。”贾瞎子说声,“走了。”甩了个响鞭儿,马爬犁就向村东驰去,眼雪亮的家在村东头。
牲口王摇了摇头,转身向西,往大队的猪圈去。
贾瞎子赶的马拉雪爬犁到了村子东头,眼雪亮家门口,眼雪亮下了爬犁,头也没回,哼哼唧唧地进屋去。见眼雪亮进了屋,贾瞎子又扬鞭甩了一个响儿,马蹄踏起一溜雪雾,爬犁向着东大坝疾驰而去,午饭的时候,贾瞎子把张滑头和他的那些辣椒秆子茄子秧送到了东大坝水利工地。贾瞎子没在工地吃午饭,急忙赶了爬犁回村,他还记着菜园子牛百顺让打两瓶酒回去,也知道牛菜园子家有小公鸡。
前几天贾瞎子到工地找菜园子牛说要收网封船,菜园子跟贾瞎子说:“网晾干了送给胡同理收好,挂起来,不要让老鼠给嗑了;船也拖上岸油一油,天说变就变,万一给冻在河里就麻烦了。有空儿到我家坐坐,我家有小公鸡,小公鸡炒辣子就老白干,那叫一个美。我也正想跟你唠唠,扩大副业,在沙包子村把养鸡场也办起来,满沙包子放着养,除了冬天,就用不着喂食。鸡生蛋,蛋孵鸡,一本万利。”
从东大坝工地到村子,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过二村,进一村,到牲口王家门口,贾瞎子把爬犁拴在院门口,进屋,古丽做的手抓羊肉和大盘鸡才上桌,大家一起请贾瞎子坐。瞎子对韩佳玉说:“嫂子,我不坐了,牛主任找我有事儿。晓露,我回了,晚点儿来接你。”
韩佳玉说:“行,你有事就先回吧,你不来接,我就让晓露住这儿了。”
晓露送贾瞎子出来,一直到爬犁跟前,说:“爸,早点儿来接我。”
“好,你进屋吧,外面冷,我回了。”
晓露站在院门口,看着贾瞎子赶了爬犁走远了,才转身回屋。
贾瞎子赶了爬犁来到门市部,门前的拴马桩那边拴着两匹备着鞍子的马,巴依哈孜家门前那个蒙古包形状的恰里巴圆房子门口,那条大黄狗和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条白色大公狗正在扯秧子——就是狗做爱——哈拉库勒人叫“狗连蛋”。两条狗屁股对着屁股连在一起,一动不动,身上落满了雪。大黄狗看了一眼提着马鞭子的贾瞎子一眼,哼都没哼一声,继续沉浸在“爱情”中。
贾瞎子忽然就想起一首诗来——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我不是张打油,我是贾打酒,说不定哪天我也成了诗人,打酒诗闻名天下。”贾瞎子自言自语,竟自笑了,笑着朝门市部去。
巴依哈孜家隔壁的门市部开着门,贾瞎子走进去,有两个哈萨克牧民,在柜台上买用杯子量着零卖的“杯子酒”喝。贾瞎子对巴依哈孜说:“巴依哈孜同志,好酒给两瓶,我替牛主任买的。”巴依哈孜从柜台里面摸出两瓶装好的散酒来,是大桶酒没有兑水前装的。其实搞特权很容易,不需要让少数人享有更好的,只需要让多数人得到的更糟就行,正如巴依哈孜卖的酒。少部分人富起来和大部分人穷下去,也可能是相辅相成的,真的存在着某种必然。
巴依哈孜收了贾瞎子递过来的钱,找了零,朝贾瞎子笑笑,大眼睛眯成两条缝儿,眼角的皱纹像是刻着两条相对的鱼尾巴;嘴角向上咧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从高鼻子的两边向下,过嘴角现出一对深深的括弧。
“再来两杯子酒。”斜靠在柜台边儿上喝杯子酒的牧民说。
贾瞎子把酒瓶子塞进皮袄口袋,转身出门。
“贾领导慢走。”巴依哈孜对贾瞎子说,说着又给柜台边喝酒的两个牧民满满地添了两大杯酒。
巴依哈孜门口的两条狗结束了扯秧子,分开了,“身上白”黄母狗意犹未尽,往白公狗身上爬,那“身上肿”了的公狗忽地躲开,朝门市部的东边跑去,一拐弯儿上了村路,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雪中。
贾瞎子走到拴马桩那儿,解开缰绳,坐上爬犁,扬鞭策马,迎着风雪向沙包子村奔去。
贾瞎子回到沙包子村,一进村就是大队主任菜园子牛百顺家,瞎子把爬犁子赶到牛菜园子家门旁草圈子旁边儿,拴了马,随手扯了一抱青干草给马喂上,摸了摸皮袄口袋里,两瓶子酒硬邦邦的,他走到门前,敲敲门,摘了帽子拍打身上的雪。
“你这回来得也够快的,快进屋。”菜园子牛迎了贾瞎子进屋,对老婆马素芹说:“孩子他妈,快把小鸡炒了,我跟瞎子兄弟喝两杯。”
鸡已经剁好,菜也是摘洗净的,添火倒油,下锅翻炒,旋即上桌,又拌了个萝卜丝儿,切也个白菜心儿,油炸一盘狗鱼块儿。两人推杯把盏,酒过三巡,日渐偏西。牛菜园子刚提起要大搞副业话头来,贾瞎子问:“我今天看了豪强和杨家二郎在马圈起粪,这时候在家不?”
马素芹说:“在,吃过午饭就回他自己的屋了,说风大雪冒烟的,下午在家休息。”
贾瞎子说:“晓露和几个姑娘在解放家煮肉呢,让豪强替我去接一下,这大冷天的,宣传队的住那个会议室里,食堂也没啥吃的了,可能只有窝头糊糊就咸菜了。”
菜园子一下跳起来,“哎呀!我这是什么脑子,大胡子给我交待了,杀了空胎牛,好好招待秦大腌缸和眼镜田,更不能让宣传队的孩子们受罪啊。我怎么就把秦大腌缸自己丢在大队不管了呢,他现在可是大主任啊,那要是计较起来,还有咱队的好果子吃啊——问题是他这人肯定要计较——走,快赶上爬犁,去大队,宰牛去。”
“好,到了大队,我去牵牛,你去找马土匪,宰牛这活儿,他手快。”贾瞎子起身穿了皮袄,戴了皮帽,快步出门,菜园子牛百顺紧跟着,嘴里说着:“来得及,来得及。”
两人坐上爬犁,快马加鞭,直奔大队部去。雪已经停了,天更冷了,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